但他其实从不知道,这一刻正是师父一生之中真真正正的至暗之时,比之七师叔的离开,比之师娘的死,比之太华派的经年低靡,犹有过之。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郎永不可能参透的惨痛。
彼时令狐羽穷尽见识所能想到的,至多不过是七师叔到底没有来,是那些外人聚众欺负了他师父,只道师父是为此伤心难过。
他丝毫也不懂得,于师父而言,这一刻,人至中年,分崩离析,剖心坼骨割舍一切所求的终于也没能守住,日思夜想情难自禁的却早已反目作了怨再见成仇敌,十数年一瞬云烟,当真是一无所有
令狐羽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跟在师父身后到了落脚的客栈,不记得自己有否隐藏行踪,只知道回神时天已然又黑了,而他站在重帘遮罩的Yin影里。
身上衣衫仍是半shi不干的,手里紧紧攥着的,却是一把从云上莲舍偷拿出来的松木香。
临下山前他早已想好,假如闹出这么大动静以后七师叔仍然不来,便是再也不会来与师父相见了。那他只好再大胆僭越扮一回七师叔,说些宽慰言语,至少让师父心里好过一点,不再萦怀。
然而当真到了此时,他却脑海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看见师父静静坐在桌边,一盏孤灯,一手按剑,不饮酒,模糊身影如同沉默石碑。
忽然如有感应,又或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他竟觉得师父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他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这说不出的古怪感觉让他汗毛倒立无所适从。
令狐羽茫然在暗处愣了好久,不知所措,直到他清楚地听见师父的声音在黑暗尽头响起。
“站在哪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他顿时打了个激灵,险些当场跪地认罪,求师父原谅他胆大妄为。
但师父连开口应话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
他看见师父站起身向他走过来,隔着垂地纱帘,如山倾般投下无边无际的影。
令狐羽吓得手脚发软,下意识转身就逃。
繁复幔帐仿佛刻意绊住了他的双脚,使他无法自控地跌倒下去,却又如柔韧藤蔓,在他即将坠落前倏地将他拽了回来。
掌心的松木香在慌乱间撒了一地,满室升腾起浓郁的香气,每一次吐息都叫人头晕脑胀。
“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逃走?你就这么想逃开我?”
师父的声音就在耳畔,比寻常时更低沉嘶哑。
令狐羽觉得他的心已要跳出来了,甚至控制不住舌尖的颤抖。
“我我不是成心的师——”
他还负隅顽抗着想要辩白,但立刻被捂住了嘴。
“冷吗?你身上都shi透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师父shi润的吐息,隔着纱幔喷洒在颈项,比满身飞溅的黄河水更冰冷浑浊。
心里有种异样的恐惧感。
他甚至无法分辨师父所问询的,眼中所见的,究竟是他还是七师叔。
这巨大的恐惧如同怪兽,一口将他吞噬殆尽。
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伎俩瞬间就粉碎了。他手脚虚软,战战兢兢发不出任何声音,亦动弹不得。
师父的手比任何时候都冰冷,不容抗拒地剥开他shi冷的衣衫,剥笋一样。
常年持剑留下的茧在少年从未被人碰触的肌肤上烙下一道道如同灼伤的痕迹。
心至深处有撕裂般的呐喊。
令狐羽只能大张着嘴,用力喘息,像个溺水之人,垂死挣扎,无法呼救。
师父从身后抱着他,力道之大,似要将他折断碾碎了,拆得七零八落。
那明明是他十年来崇拜、景仰、胜似生父的师父,是救他性命教他立身之本为人之道的师父,却又如此陌生,仿佛从不认识。
“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但我不怪你。你没有错。错的是我们。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遇见你。”
他听见师父反反复复的低沉诉说,那些梦呓般意味不明的破碎语句,似是说给他听的,又似是说给七师叔的,他听不懂,亦分不清。
他只觉得自己沉了下去,陷在冰冷粘稠的沼泽里,被千万只漆黑的手撕扯着,堕下深渊,永无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