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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三伏天最燠热的时候,正午夜总能被滚浪催醒,虞韶和傅缨曾商量着将竹席铺到过堂风途经的巷道上露天而眠,并肩躺着,听着声声蝉鸣咬着耳朵交换一些闲事闲语。中间摆一只焚香驱蚊的鎏金博山铜香炉,结果蚊虫还是肆虐得厉害,躺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抱起

    几十年前洋人自海上打了进来,种种西洋玩意儿如粘在鸟翅上的种子,一落地肆意滋长,时至今日街上西装与马褂并存,汽车与马车并驶,阁楼与洋房并矗,虞韶就像这两者杂交出来的怪胎,他生在最传统的家庭,却热衷西学艺术这些双亲眼中狗屁不通的东西,自学男女袒/胸/露/乳这种伤风败俗的画,被母亲拿家法抽到身上也梗直着不肯服软,最后甚至公然将各种小情人带回了家中。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段“家丑”,最后以虞家这位长子被赶出家门作终结。

    她现在看着像个什么?……体面人?虞韶琢磨了半晌,只觉一股古怪又冰凉的触感在胸口摊开。

    错误自此开始。

    他们两家原本是世交,一家从政一家从商,事业上配合得天衣无缝催生出还算真挚的世代交情。老家的祖宅又离得近,两家孩子十几岁之前自然而然地养在一起,豆蔻束发之年一过,各自接回家里去基本没了交集,傅缨在自家领域按部就班,虞韶却不同。

    这事说来奇怪,虞韶不记得和傅缨是怎么熟悉起来的,但是总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正值夏初,塘口的槐树枝繁叶茂,筛下一片雕花玻璃似的光斑拓在石板上随风摇曳,才十来岁的姑娘一身缝黑边的白短褂,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头发刚齐下巴,一边别到耳后去,流苏状的耳坠跟着摇曳,和善的微笑倒不像见他才露出,而是自始至终、面具似的挂在脸上。比她大几岁的虞韶当时也很难揣摩出这笑有何异常之处,只觉得对方就像剔透琉璃盏中一枚半剥了壳的荔枝。

    为什么要救他?虞韶受此对待恐怕一部分原因要归于傅缨,她升得太快,动作太大,公事私事又都干净得捏不到把柄,跟她有过十几年深厚情谊的虞韶正是恰当的撬入口。——倘若有只小动物因沾染了你的气息而被敌对者撕咬,哪怕出于维护自己脸面的需要你也不该放任不理。

    她轻轻拉开虞韶的手,自下颔抬起他的脸,端端正正地望着,驶出了霓虹街车内昏黑一片,路灯只照亮两泓深山泉眼似的黑眼珠,缓慢地往外冒着水,狼狈又安静。她突然想起来了,虞韶一直都像前清特产的珐琅彩瓷器,西番莲,缠枝牡丹,碧翠鸟,富丽堂皇、不加留白地拥挤在一起,哪怕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也十分琳琅好看。她为什么要救他呢,因为旧情?因为面子?因为愧疚?

    她在自己根基已经较为稳固时动手,一并将盘枝错落的背后指使拔了个干净。

    虞韶坐回去,目光却不加收敛,有限空间里直直地瞅着傅缨。她放下的双手整齐交叠在膝上,后背像杨树干似的在软座里也保持笔直,外套给了他,身上只留着贴身制服,武装带斜过胸口收进细伶伶的腰间,枪/支和备用军刀别在腰带上触手可及,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收成俄式盘发,白净侧面像影影绰绰挂在枝桠上的月亮,右耳下一枚造型简单的耳钉——他记得这个,小时候一见面就有了,她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迷信法子,说女孩单耳扎耳洞能保身体健康。

微靠近,才从那泡花的声音中分辨出几句,“别管我”“这副样子”“不要看我”。

    “是,”她很坦然地点头,“我现在带你去医院,好好洗干净,再做检查,如果染了什么病要尽早治疗。”

    倘若虞韶生在普通人家,倒还能凭他的学识和才华在哪所新式学校谋一份教职,领一份不低的工资,到了合适年龄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但终究不是,当他跨出虞宅大门,敌对者与竞争者的目光一块对准了他,有的人想报复旧仇,有的人想撬开他的嘴得出秘密,有的人只想享受凌辱落难者的快乐,毒蛇与鬣狗共谋,怨毒与算计混合,轮暴发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酒水被灌进口鼻,大烟被塞进神智,家养雀儿跌出笼子每一根羽毛浸入污泥里,他们叫他免费的娼妓,不要钱的婊子,狂欢持续了几个月,终于在这个冬夜于枪炮中结束。

    傅缨出神地想了一阵,才收拢注意,放开了手。虞韶反捏住她的下颔,像一片乌云似的俯过来。

    虞家和傅家的祖宅之间就隔了条石板台阶窄巷,实在离得很近,长在这家院子里的树能荫庇到隔壁院子去,两家孩子会熟络起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傅缨那时候还叫他哥哥呢,他口头上占着对方的便宜,行动上却没有半点年长者的自觉,成天带着人在镇子里跑来跑去地玩闹,从跳台阶、捉鬼、下(五子)棋、斗蛐蛐一系列孩子爱玩的开始,逐渐变得形影不离。镇子里满是青瓦灰墙,夹墙巷道一条接着一条,铺上石板路又蒙上槐树影,石狮子雕壑里长满苔痕,各家门檐下的红纱雕花灯笼到了第二年春节才会换下,坛子里的木槿花到了夏季开得犹如火团,一块看着他们长大。

    傅缨在他挨着自己嘴唇之前挡住了他的脸,对方的眼睫忽闪了两下,以苦笑盖过痛意:“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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