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刘太太Cao着一口浓郁的吴语,热络地迎了上去。
黎曜因礼貌地笑笑:今日工作完得早些,回家来陪夫人。
喔唷,我家那位要是像陈先生一样就好嘞。
她搓搓手,插上了腰,作势又要说几句,却一眼瞥见自己家那小子正贼头贼脑地打身后的石墙缝里探出一个脑袋,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那石库门弄堂的石墙是经年累月渍了油烟的,透着烟熏火燎的昏黄痕迹,越发透得那孩子鬼鬼祟祟。
刘太太揪着他的一只耳朵,提了过来,不顾那孩子龇牙咧嘴地喊,张口便骂:册那,你是抽了什么疯,整日里不见人影。一回来好的不学竟学那些下九流的功夫,贼眉鼠眼地往哪儿看呢?跟你那个上不了台面的死鬼爹一个德行,作孽!
男孩子让她骂得抬不起头,耳朵根儿红到了脖子,嘴里咯痰似的啐了一口:你就好了?上回我见着一个什么张先生李先生的,你酥得跟没骨头没rou似的,拆了骨头架子就往上贴,当我眼瞎呢。
嘿!
刘太太拧得更狠了,眼睛一溜烟儿地转,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
一旁的江太太看不下去,上来劝架:哎哟我的好嫂子,这孩子犯了什么罪过也不见得就要这么打了,你还当他是不记事的小孩子呢,多少给他留点脸面罢!
她一把拉过刘太太,小声又道:多少顾着外人,陈先生陈太太知书达理的,你这么闹,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得把咱们看成什么人家了?
如此一来,刘太太脸色才稍有缓和,多少顾着面子,松了手。
那孩子瞬间捂着脸跑没影儿了,钻进里屋,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她转回头,往上推了推发髻。
新烫好的头,如此一折腾快要散了架。
她抱着歉意的笑:真是抱歉呐陈先生,没吓着您吧?
黎曜因还是维持着刚才的站姿,手肘里搭着长衫,笑得温文尔雅:不妨事,但还是不要有下回了,孩子是要好好教的,光打骂未必就起了效。
是是。
刘太太应声,只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
她就是这点还算得上优点,但凡她瞧得上眼的人,说什么都是好的,都是真理。
黎穗之听到楼下的响动,跑到窗根儿前,抬手掀开了边上坠着小绒球的墨绿色法式窗帘。
黎曜因立在窗下,正听着刘太太聒噪,手臂挽着,一阵风吹进里弄,扬起长衫的一角,又落下。
她叫了他一声,他扬起头,笑了,转身就往里走。
才上了楼梯,就听刘太太在他身后追着说:陈先生,我听说陈太太爱吃甜食,我这做了枣泥糕,马上就好了,一会儿叫小赤佬给你们送上去。
黎曜因道了声谢。
推开门进去,就瞧见黎穗之正倚靠着窗前的那张写字台,双手悠闲惬意地环抱在胸前,笑道:我从前还真不晓得,住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弄堂里,原是如此有意思。
黎曜因搁了外衣,去洗了手,袖口往上绕了两绕,直卷起到小臂。
他走过去,抱了她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只是委屈了你,整日要听着吵闹。
我不觉得啊。黎穗之蹭了蹭他下巴,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比戏折子有意思。
后悔吗?
他忽然认真起来。
何来后悔?
黎穗之想起以往的岁月,民国二十年时黎公馆的生活,遥远得没有边际。
只是不知他是否问得是这个。
他开口:跟从前的黎家相比,我只怕你后悔。
再度返回沪上之后,黎穗之其实曾悄悄回过一趟黎公馆,然而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再不复当年模样,早是改朝换代的新世界了。
不是不黯然神伤的。
可如今于他,于爱的失而复得,已然是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最大的紧要与幸运了,她还要再奢求什么呢?
黎穗之心下坦然,她语气极为诚恳:与你在一起,我愿意舍了所有去换,至于后悔
她笑了:从未有过,只觉庆幸。
穗穗。他不免用了力气,只愿抱着她再不放手,我欠你太多。
她嗯了一声,语气轻快:所以你要加倍对我好,对我特别特别特别的好,再也不许让我为你伤心难过,好不好?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抑住喉头的酸涩,沉声点头:往后的日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放心交给我。
不知何时,无名指上被他套上了戒指。
他松开她,自顾单膝跪在了地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真诚:上回说得仓促,今日补上,我便再求一次。
黎穗之安安静静地听着,笑意发散出来就再也没有收回去。
黎穗之小姐,你愿意嫁给我,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