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时天亮着,醒来时仍是清澈的。不知过了多久,符黎脱离了睡眠,望向陌生的天花板。幸好,她在别人的床铺里保持了端正的姿态。仲影还在睡,气息均匀,她悄悄转过去,揉了揉眼睛。今天凌晨,她快速入眠,后来没再听见任何动静,也不知道他几点上了床。现在,她用目光贴合他的侧脸,感觉身体剩下的疲惫融化成一阵轻微战栗的酸涩。符黎第一次近距离地仔细端详他——以前,那些靠近的时刻总是摇摇欲坠。她视线的焦点滑向他的眉骨,平移,抚过鼻梁、嘴唇和下巴,停在优美的颈部线条上。她钟情于某件事物的时候喜欢使用比喻:是林,是竹,是修长的Jing灵族,是写有诗句的纸片。虽然堆砌得过于泛滥,但那些全部都是很好的东西。胸口的酸涩感让她渴望伸出手,像抱着他送来的鲨鱼。由于睡前那个困倦昏蒙又散发微热的决定,他们躺在了一起。这本来才合理:这里是他家,而自己是突兀的外人。那么如果完全醒着,在Jing力充沛的情形下,又要怎么抉择?她的心思飘远了,想起高考时最后一分钟修改的选择题,想起冲动租下了那间房子,想起在他敲打钉子的时候塞给他的留言……许多选择在事后看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大学时,学生们曾经在课堂上讨论自由意志究竟是不是一种幻觉,他们说到笛卡尔、上帝和缸中之脑,澄清普遍怀疑的目的是为了构筑第一次沉思的地基,然后承认拥有自由才能对lun理负责。更多理论和主义已经模糊不清,譬如那片头顶星空的含义,那几则心中的道德律。可真的需要这么复杂吗?其实,让他留下,只因为她想。突然,房间里传来一阵哈气声,抽抽搭搭的。心脏刹那间紧了一下,符黎偏过头,赫然发现一只伯恩山犬正站在床边,晶莹的小狗眼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好可爱!它张开嘴吐着舌头,仿佛在朝她笑。她轻轻下了床,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头顶顺滑的黑色毛发。“你是怎么进来的?”符黎的嗓音小得不能再小。它很亲人,追着要她的手继续摸它。成年伯恩山犬体型巨大,如果靠后腿支撑站立,前爪足以够得到门把手。“你叫什么名字?”考虑到小狗在雪国长大,她又改用英语问了一遍。为什么人类明知动物们听不懂,却还爱对它们柔声细语地讲话呢。她摊开手掌,但它放上来的不是山竹形状的爪子,而是毛茸茸的下巴。天呐,太可爱了。她又抚摸起它嘴巴周围的白色毛发,软乎乎的,简直爱不释手。“来抱抱。”一旦张开双臂,小狗就拱向怀里。符黎抱着它,毫不介意睡衣上黏满狗毛。她心中溢满了柔软的喜悦,却同时想到它们的寿命通常只有短短十年。有些人为了避免悲伤所以不选择伯恩山犬作为宠物,而另一些人会在这十年间加倍地去爱。狗狗一直乖乖的,不吠不闹,她和它安静地玩了一会儿,送它出了卧室。已经是下午叁点钟,符黎去浴室洗漱,让水流开到最小,扎起头发,快速完成一个简单的妆。小伯提醒她,遥远的家乡还有人一直悬心惦念——尤其是年轻的男孩,昨天熬着夜写下很多条留言。“姐姐。”“飞那么长时间累不累?”“到了吗?”“到了吧。”“怎么不理我……”“我问了颜姐,她说已经入住了,你睡起来要理理我喔……”小叶最近换了喜欢的表情包,从小兔子变成傻乎乎的水豚和一只快乐的博美犬。符黎看着不禁莞尔,说自己过于疲惫所以没看手机,又嘱咐他别太晚睡,回了几个贴图过去。另一边,卫澜没有追着问她几时落地,只发来一张当地气温的图片和短短四个字,“注意防风”。她考虑了几分钟,本打算什么都不说,但最终还是回了一句礼貌的道谢。符黎开始整理行李,挑选合适的衣服,给令儿发信息。半小时后,仲影终于醒了,坐起来,用右手撑住额头,看上去仍然神志恍惚。她如果足够贴心,就应该给他时间让他慢慢清醒。但她突然起了玩心,偏偏要在这时候和他搭话。“早上好。”“……早上好。”他缓缓回应,嗓音有些方才苏醒的喑哑,透露着一丝性感,像仿生人忽而游离在程序的控制之外。“头痛吗?”“有一点。”仲影没放下手,那意味着疼痛可能不仅仅停留在他所说的轻巧程度。“是没睡好,还是……”符黎拉开了行李箱内侧的小袋子,“我有止痛药,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然后来一颗。”他垂下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无比真实,朦胧地晃过他们的一生。“啊,我知道,有时候会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符黎走到他旁边。她已经穿戴齐整,用明亮的眼睛表示关切。仲影缓缓收了手,看向她润泽的、犹如蜜糖般的唇色。“嗯……”“不过我有点好奇,作家会梦见什么?”沉重的灰色梦境还在徘徊。他记得,但不确定是否该说出来。在那里,人们活着,却相继死去。他始终和她在一起,见证城市的湮灭,他因此失去一条手臂,只能用左手牵她,走向逐渐凋亡的世界。可最终,直到年迈,彻底长眠之前,她都在他身边。符黎直白地表示好奇,只因第一次见仲影刚起床的模样,想再听他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床上,他皱起眉头,右手垂落下去,攥住被子的边角。这不是个寻常的反应,那种起伏的闪烁,以及眼神中流溢的动摇,甚至不会出现在救她于危机之中的时候。他似乎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