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口气,如果你的肺出了大毛病,这口气就这样憋着,比死难过。
癌细胞全身转移,转移到脑部,每天头痛欲裂,靠甘露醇降低颅内压。这种痛忍不了,周严海比先前更消极殆尽,在亲属面前再也藏不住。
“严海,严海,张嘴,再吃一口好伐?”
方梅舀了一勺骨汤,递到男人嘴边。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吃,吃进去也要吐,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到头来还要吐胆汁,苦苦的,他不喜欢。
“阿梅,今朝我想回家了。”
诸如此类的话,方梅最近听到不下几十遍,她知道这是条没有尽头的路,可还是想慢慢走下去。现下如果要回去,这种情况下能持续得了多久?说得难听点,她宁愿丈夫走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
医院有吗啡,打上一支会好受那么点。好受是好受,但效用坚持不住几个小时,开始一个半夜打一支,可以睡得安稳些,后面就渐渐不管用了。
她用手不断地从前往后抚摸男人的额头,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严海,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我们的病就都好了。”语毕,又俯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向他,摩擦着丈夫的额头,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有淌出来的机会。
香樟叶上沾满寒露,病房边的枝桠被垂落下来,不再搭着窗沿。隔壁床的病友,在腊八当天,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周越爱干净,大约是遗传自爸爸多些。周严海还能动的时候,隔一两天便要刮次胡子,生病期间,从不让自己邋里邋遢的。
眼下,他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不好动,也不好讲话了。方梅知道他的意思,取来刮胡刀,给自己男人抹好剃须泡,细密地帮他刮干净。刮完后,拿热毛巾擦洗掉残余的泡沫,再擦洗一遍全脸。
近的,远的亲戚,在年前陆陆续续接踵而至,每来一趟,病房内就更沉重一分。除夕这夜,方梅烧好三个菜装到红色保温桶里。
路上肃静地落起了小雪,雪片留在母女俩身上,也无声无息的。周越看爸爸今天Jing神格外好,她把床摇到舒适的角度,让他看着自己跟姆妈吃年夜饭。男人的笑,是清晰的,在癌症的作用下,他说不了话,但爱意从却他的眼底漫了出来。
“严海,严海,醒醒。”方梅将手又搭在他额头。正月第一天五点多,小小的房间里,站了不少人,昏白的灯光照亮每张面孔。
他的眼睛变浑浊了,却也强撑着睁开,先是握握妻子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阿梅,好好的。”
随后,又对着周春妹叫了一句,“姆妈”。说一句,喘一句,双肺跟破败的风箱没什么区别,连带着声音也呼啦呼啦的。
男人的意识逐渐不太清晰,开始说糊涂话,一会儿要去厂里批文件,一会又要去摘橘子。
“阿囡,阿囡,囡囡,爸爸买的新汽车,你看灵光哇?”
周越边点头,边讲,灵光的。他终于放心似的,缓缓叹口气,松开了手心里的收音机。
滴——滴——滴——滴——
医生拔掉管子,撕下贴片,方梅上半身趴到他身上,抱紧丈夫,哭喊着,“严海,你的病好了,严海,你的病好了。”
啜泣声或高或低,周春妹走上前,枯树皮一样的手颤抖着,拿了顶帽子,将它戴在周严海光光的头上,“海海啊,都是姆妈不好,让你来人世吃苦头了,都是妈妈不好。”
周严海平日里讲信誉,就是走,也跟答应过方梅一样,过了年再走。
他或许是真的往生了,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厚厚的棉被将他裹得好好的,一点也不冷。周越看向躺在那里的爸爸,以往他总是站着的,闲不下来,总归不会躺了这么久。
她沉默的视线又落在供桌上,爸爸生前爱吃的沙琪玛单独地摆了满满一盘。
乡下重人情,每家都会派出壮年跟老人忙活席面,丧事由周严海的弟弟周建平办理。周瑞也跟个小大人一样,和自己爸爸走来走去,余下的时间,就照顾着周越,妹妹已经三天没开口了,眼睛布满血丝。比起安静,他倒更希望周越哭出来,说出来,越是不哭,越是要积在心里。
草草用过饭后,周越便同长辈一道折金元宝。金元宝不难折,折多了和机械动作一样,只是手指头上会沾满金箔粉。
丧礼乐师敲打的时候,有几个男人把扎好的纸房子抬进客堂的棺材旁边。红绿相间,小窗口望进去设有小床,老师傅甚至做了电视机、收音机模型,看起来很生动。翌日早晨,天未全亮,殡仪馆派人员来接爸爸去火化了。送回到家后,乐师又唱念做打一番,便可以下葬,陵墓位置早已挑好,离产橘子不远处的云山上。
……
“越越,晚上我们去吃陆稿荐好哇?”方梅放下钥匙串,拖鞋拖拉的声音由远及近。
周越浅浅地答应了一声,“好。”
生老病死,人已逝去,方梅认为抓紧过好日子,才算对得起周严海的嘱托。她在两个月内学会了开车,男人生前没达成的愿景,正有条不紊地被她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