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哑然,顿觉气氛尴尬起来,道:
“……猜到一点。以前听到过你跟夫人吵架,我那时候不懂。”
“嗯。”
武崇延应了,不多解释,续道:
“她倾国倾城,皇帝年事已高,我年富力强,但是个无名小卒。我现在都记得我抱她上岸的感觉,眼里都是她,整个世界都是她。呵。”
他自嘲地摇头,
“底下上来的贱民,做不起梦。我很清楚我什么都给不了她,而皇帝坐拥山河锦绣。争不过,争不了。我放弃了。”
霍临越发沉默,手脚不知该朝哪摆,只听他说。
“建功立业,杀人领赏,运气好争个一官半职,运气不好死了也算了,我只有这一条路走。皇帝封我镇西将军那天,楚家人来提亲。”
他在这里停顿片刻,
“楚家当时掌北面军权,开国将领之后,向我提亲是赏我脸面,天大的好事,我答应了后半生何止不愁,荣华富贵,贵戚权门,都是我的。所以我答应了。我那时连他们家女儿一面都没见过。
“皇帝赐亲,我入赘入得风光。洞房那夜第一次见要跟我过后半生的女人。掀开她盖头那刻,你知道我想的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的是,她连你娘一半漂亮都没有。”
武崇延调侃他,
“很混蛋,对吧?”
霍临嘟哝着应了,浑身不自在。
“我还是做了。成亲之后,我对她相敬如宾,她也对我点到即止,能维持住楚家的脸面便可。武府那块匾,还是我被楚家扶持上一品大将军,他们才准我挂的。什么时候爱上菱湘的,我记不清了,搞不好我一直都没有像爱你娘那样爱过她,回过神来她就已经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小东西牙没长齐,喊的‘爹爹’还是‘娘’都听不清。”
他回忆着笑了,霍临看到他眼里有光。
“我那时心里翻腾得很,想我要好好待他们娘俩,不论贫富贵贱,这就是我全部的家人。
“我现在有时也会想,要是当初只有我一个人遇见你娘会怎样,我要是不知好歹去争了会怎样,会比现在更幸福吗,还是死得很惨?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但我知道我现在有的一切,但凡做了别的选择,都不会有。”
他走到霍临身边,掀开锅盖,灼热的水汽涌出来。鱼蒸熟了,他淋上豉油。
“我入赘楚家后,皇帝就把我调去了北面,怕楚家拥西北两面军权,横断朝野。只有一年,突厥人太猖狂,才把我临时派到西域去协助镇压。那年襄怀十一,你八岁,两个人耍木枪跟猴子打架一样,就差互相扔花盆了,而图瓦什,赤帐汗国可汗穆可察的儿子,看起来跟襄怀差不多大,手上已经提了我十几个汉兵的人头。”
霍临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向他。
武崇延重重叹声气,恨铁不成钢道:
“端菜!拿碗筷,去屋里吃饭!”
霍临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翻出两个木碗,盛饭,随他进主屋,紧张兮兮。
昔日的大将军坐下,剔下鱼肚上的rou,放进年轻人碗里,继续讲述:
“我记得他,印象很深。除了我刚参军那两年饥荒闹得凶,大汉和突厥都没粮,才让孩子上战场,不然没人愿意断送孩子的性命。那天就他一个小孩在大军里,最前排,骑匹白马,跟在他父王旁边。
我们都以为穆可察疯了,打算拼尽全力跟我们背水一战,便也全兵出击,不敢懈怠。那天也是血流成河,杀到黄昏。我们想活捉那小孩,战场混乱,他身形小,谁都没抓到他,以为已经死了。黄昏,我准备带兵撤退,在前线看到他踩着两个汉兵的尸体,咬断了第三个的喉咙,血喷了他一身。他眼都没眨,直勾勾地盯着我,当着我的面砍下那三人的头,献给他跟上来的父王,然后拿刀尖指着我。他父王对他摇头,他才放下刀,随他父王撤退。他那匹白色的小马驹全身都是血,汉人的血。”
霍临停下筷,味如嚼蜡。
“我当时站得太远,没能追上去把他杀了。为人父,杀孩子太难,我犹豫了,这是我犯的一个大错。回去之后我们就说这小子留着不杀,将来必成大祸。后来次次出击,次次都有他,次次都没抓到,被他死里逃生,带走十几条命,这里面甚至有一个刚成亲的小将军。”
武崇延二指点上桌面,引他注意,劝告:
“突厥人都是狼。食人血、吃人rou的狼。不管你在外打了多少仗,在西域呆了多少年,见了多少突厥人,你都是汉人。你的骨是汉人的骨,血是汉人的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汉语。你是汉人。”
霍临一阵恍惚,食不下咽,连图瓦什的笑都快想不起来。
“图瓦什绝不是肯俯首称臣的人。他狼性太重,不除,赤帐汗国不灭,我大汉西境便永无安宁之日。”
武崇延盯着他的双眼,伸出一指,语气严肃:
“在其位,承其重。你第一次出征时我就告诉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