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帅冷笑道:“我成全你。”
他转身出去,等回来的时候,拎了个什么东西,拿在手中颠颠份量,嗵地砸在桌上。
“喝了。”
陈老板微微蹙起眉头,细白手指在那东西边缘转了一圈。是个大肚儿的酒壶,从里传来一阵浓似一阵的酒香。这是当然的,少帅府中的酒不可能差劲。
是美酒呢?还是鸩酒呢?
梁少帅见他迟疑,就哼笑一声:“不敢了?”
陈老板摇摇头,笑道:“少帅想要怎么解气,都是应当的。”手指一抹,往壶口上抹下来点红色的粉末,放在口中尝尝,就了然了。
最伤人的,并不是杀人。
善使剑的,斩去他拇指。善用弓的,毁去他双眼。
陈老板既然是个唱曲儿的,最珍贵的是什么,不言自明。
他们这些唱戏的,都是忌辛忌咸,甚至过甜的东西都不能吃,每早起来一碗梨子泡的水备着,就是为了留一副好嗓子。如今烈酒里加了辣子,并不是鸩,连说毒也勉强,但于陈老板而言,当真有些为难。
不过陈嗣非细细想来,若是要毁他嗓子,直接捆了,往口中塞一块炭火,不是更加省事么?比这还Yin狠、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也有许多,他在梨园多年,也看了多年。也不知是少帅年轻,不识人间险恶,还是一时心软,给他留份颜面。
梁君顾跷着腿坐在一旁,一双眼睛时而落在酒壶上,时而落在陈老板低垂的凤眼里。说来很奇怪,他心中没有丝毫兴奋喜悦,反而像火上了浇油,脑袋里烧得嗡嗡直响。
他将这归结于仇人面容在眼前晃悠,且尚未承认罪行,于是站起身,踢踢陈老板的小腿,刚要说话,忽然陈老板抬起脸来,一对眼珠定定地瞧着他。
梁君顾不合时宜地想,这人眼珠怎么这样黑。
陈老板开口,他一夜未曾好好休息,嗓音已然有些哑了,“子嗣的嗣,是非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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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陈嗣非。”
梁君顾一时愣怔,半晌反应过来:是这戏子在讲自己的名字。说来好笑,他们之间甚至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但他还不知这人的名字。
就这一愣怔的功夫,陈老板已经托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但他平时吃得清淡,实在受不住辣,初时口中发热,不到片刻,那热落进肚子里,就恶狠狠疼了起来,火烧火燎。他一向意志坚定,此时也不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眼角都叫泪水逼红。
梁少帅看见陈老板这副样子,背在身后的双手握紧,哼笑:“现在知道怕了?”
他说着这话,心里却恨不得这事赶快停止,似乎陈老板受的痛苦越多,自己也就越煎熬。
这是个什么理?!
梁君顾也是一时冲动,他从起床时起,耳朵边上就总萦绕着昨晚昏昏时候颠倒交错的语言,萦萦绕绕不胜心烦,于是找了些酒和辣子,想着叫这戏子哑几天。不过是小小的折磨,往后往后还要扒皮抽骨!
他在心里冲自己发狠,那厢陈老板灌了半壶下去,眼睫沉沉,口里、喉间都火辣辣地痛,比起吞一块木炭也不差多少。忽然手腕不稳,酒壶滚落在地,剩下半壶统统喂给了地毯。剩下一个陈老板坐在原地,艰难咳嗽两声,“哈啊”“哈啊”地喘着粗气。
梁君顾听见这喘声,后背跟着一凛,顿时如同听见无常叫魂,抓起被放在椅背上的军服,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把肖副官叫来,让他把陈老板拖到后头西角楼去关着。少帅不曾娶妻,府中有许多小楼空闲,西角楼就是最偏远的一个,就算在里头杀了人,也不一定有人听见。
肖副官懵得像只抓不到尾巴的狗。昨晚是他把陈老板请上小轿车跟着一起来的,亲眼见着这人忙前忙后,熬到快天明才趴一会儿。他是个耿直汉子,一对浓眉挤在一起,颇有些替人抱不平的意思:“少帅,这样不好吧。”
梁君顾一脚踹他屁股上:“废他妈什么话。”往书房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恶狠狠嘱咐:“锁起来,不许给他吃喝!”
肖副官被逼无奈,又觉着这事儿不能告诉旁人,就自己连扶带劝,把陈老板请进西角楼里。锁么,也不敢锁得太狠,只栓了个脚脖子,还絮絮叨叨地劝,咱们少帅脾气不好了些,等消了气,自然就回来了。
梁君顾坐在书房里时,却丝毫都不想过去看看,恐怕自己看见那戏子的一双眼睛,再生出什么古怪的心思。他心中烦乱,一会儿想:那人怎么不反抗?一会儿想:你叫他折辱得还不够么!手边打开一页公文,从早上看到中午,硬是把钢笔的笔尖耗干了。期间有人从外头送饭给少帅,也叫少帅兜头闷了几句,莫名奇妙地走了。
少帅这脾气来得急,从昨晚赴宴开始只喝了几杯酒,此时空耗到晚上,整栋宅子灯熄了大半的时候,手腕一抖,觉着小腹里阵阵绞痛起来。梁君顾其实身体不大好,早年跟着父亲东颠西跑,又碰上过荒年,于是养成了坏毛病:不吃的时候,饿两三天也可以。只要面前有吃的,必须要统统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