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婶家的厦屋里借住了半年时光,秋收一结束,四妹子就在生产队拨划给她的新庄基地上盖起了两间新厦屋。到阳历年底,新屋的地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她就千恩万谢过四婶,与建峰高高兴兴搬进自己的新屋。虽然四婶真心实意地挽留她们继续住下去,坚决把她塞给的房租钱再塞回她的口袋,四妹子还是毫不动摇地搬进自己的新厦屋里住下了。她已经临产了,隆起的肚子十分显眼,按医生推算的预产期已经到了。关中乡村有一大忌讳,孩子必须生在自家炕上,绝不能不自觉不知趣而惹人心里烦恼呀!也真是神差鬼使似的,刚搬过来的头一晚,黎明时分,孩子落草了。四妹子疲倦极了,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屋子里新鲜的泥腥味儿,混合着屋顶的新椽新檩条所散发的木头的气味。孩子有了,那个满脸黄毛的小子就躺在身边。房子也有了,她的血就渗在这土木结构的新厦屋尚未完全干透的脚地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窝,自己亲手筑成的窝呀!多不容易!老婆婆在院子里那间草草搭成的小灶房里扯着风箱,一会儿,她给她端来一碗煮成豆腐脑一样软的鸡蛋。一会儿,她又给她端来熬煮得恰到好处的小米米汤,一碟用熟油泼过的咸菜,几块烤得金黄酥脆的白面馍片儿。她吃着,嚼着,看着婆婆露出在头帕下的银白的头发,慈祥虔诚的神态,她涌出眼泪来了。她的亲爱的生母远在陕北的山旮旯里,尚不知她已经给她生下一个小外孙了。按照关中地区乡村的风俗,婆婆服侍月婆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儿媳给她生下了孙子,把本门里的继承人又朝前延伸了一代。四妹子礼让婆婆和她一起吃饭,婆婆拒绝了,她推诿说一会儿还得给老公公做饭,急匆匆地走了。婆婆够忙的了,一双解放脚要来回奔跑在老屋和新厦之间的村巷里,一天要做六顿饭,然而看不出她有什么厌烦情绪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把她和她的积怨冲淡了。“这碎崽娃子的鼻子多棱骨呀!”四妹子坐在炕头吃着饭,婆婆已经解开儿子的包单,重新换上一条尿布,瞅着孙子的脸儿,笑盈盈地赞赏那个鼻子。四妹子一扭头,那小子挤眯着双眼,满脸是茸茸的黄毛,鼻子也看不出有多么棱骨,甚至有点丑不堪睹。她第一次看见刚刚脱离母体的婴儿,真是不大好看,婆婆却看不够似的笑盈盈地看着。“你爸让我看看娃儿的鼻子高不高,”婆婆动情地说,借机也巧妙地传达了老公公对这件喜事的问候。尚未出月,他一个男人家不能进入儿媳的“月子屋”婆婆说“你爸那人穷计较,他说自小看大哩!凹凹鼻子的人,多是苦命人,没得大出息。高鼻宽额的男娃娃,才能出脱个男子汉大丈夫!唔——这崽娃子的额颅也宽得很!”“妈吔!你干脆说他日后能当省长算咧!”四妹子说。她也动情了。不管这孩子将来成龙成虫,老婆婆和老公公的真心疼爱已经在孩子刚刚落草的第一个早晨就表现得够充分了。她恨不起婆婆也恨不起公公了。她一把抱住婆婆的脖子,亲昵地呢喃着“妈妈吔”两位嫂嫂也拿着鸡蛋来了,礼仪性的探望。二姑当天后晌就来了,破了俗,本该三天之后才能来。她迫不及待,带着小米,大米、红豆、鸡蛋和红糖以及上等细面馍馍,装满了两个竹条笼儿,用挑担挑来了。建峰皱着眉头,看着儿子的脸:“好难看呀!一脸黄毛!”他傻愣愣地说“电影上那些刚生下的娃儿,又白又胖”他又笑了,猛地贴着她的脸说“不管怎样,咱的种嘛!”看见二姑进来,他仓慌地站起来,羞得不知所措。二姑夜晚没有回家,和四妹子睡在一起,叮咛她怎样给孩子喂nai,换尿布,决不能在坐月子的时日里做活儿做饭,更动不得冷水,那是要留后遗症的。其实,这些事儿婆婆早给她叮咛过了。二姑又悄悄说,不准建峰和她来那事,为了保险,让婆婆晚上和她陪睡,也好照管孩子这个小生命来到这间泥瓦小屋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动“四人帮”垮台的强大冲击波,在一幢幢新墙老壁上回荡。然而这个鼻梁骨多棱骨的碎崽娃子,却无法领受他的年轻父母和备受艰辛的爷爷、nainai心头的强烈感受。儿子睁眼了,眼睛好大。儿子会笑了,咧开漂亮的嘴唇,黄毛早已褪净,白格生生的脸蛋子招人忍不住吻他。鼻梁隆起,像爸爸更像爷爷。儿子会翻身了,翻到炕底下,摔得额头上隆起一个疙瘩,婆婆狠声骂她不经心,儿子会坐了,会立了,会牵着大人的手挪步了终于,他自己在新庄基前的土路上能跑步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四妹子怀里挟着娃娃,为他擦屎,给他喂nai,防备他翻跌摔倒。她出不了远门,连工分也挣不成了。她管孩子。她做饭扫院,完全成了出不了大门的家庭妇女了。她真有点急了。吕家堡的世事全乱了套。那些在“四清”和“文革”中受整挨挫的干部和社员,那些被补订为地主富农的“敌人”白天黑夜跑上跑下,跑公社,跑县政府,在吕家堡东跑西跑更不在话下,急头急脑地要求给自家平反,甄别,赔偿损失,退还房屋。那些整过人的人终日里灰头灰脸了。那些受过整的人,自然结成了一种联盟,在一切场合里互相呼应,互相撑腰,对付那些整过他们的人还在继续玩弄的新的招数。为了扩大阵线,几次有人走进四妹子的新屋,可着嗓子骂那些还在台上的干部简直不是人,简直连六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