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和浅井没有料理后事,只是被政府派几个在监狱服役的日军罪犯,在西郊外的乱坟岗挖个坑随便埋了便罢。
这些是我从王美仁处得知的,我本还等着去给二位旧识吊唁,后来方知自己蠢笨——丧尽天良的侵略者、杀人如麻的恶魔,只配老百姓“掷烂果盈车”。悄无声息地土归土,已是赋予他们最大的风光。
刘国卿很担心孟老板,自末场演出被打断后,孟老板就深居简出,隐姓埋名。这日,我们同邹绳祖一道去拜访罗大公子时,罗家正在主持装箱工作,十分的大工程,似乎要给这片土地上只留下一个公馆的框架,接着把背井离乡落实到底,不打算回了。
罗大公子却迫不及待地往大门外走。我们老远就瞧见老态龙钟的罗老爷罗曙华先生拄着拐杖,身躯佝偻,颤颤巍巍地指着罗大公子的脊梁骨,怒其不争破口大骂,骂着骂着,见到我们,竟是老泪纵横,身板往后一仰,厥了过去。
我们慌慌张张地围上去,罗大公子也懵圈了,又是叫大夫又是掐人中,依然不好。等到大夫来了,在胸膛猛按几下,又给吸了氧,罗老爷子才悠悠转醒,却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盯着罗大公子,眼泪又流将出来。
罗大公子低声道:“爸,您先到楼上休息。”
罗老爷子呜咽两声,眼睛一闭,转过头不愿再看儿子第二眼。
下人和护士轰轰烈烈地抬走罗老爷,此地空余我们几个中年男人。我无甚多顾虑,便说道:“跟老爷子吵吵啥呢?”
罗大公子拱手道:“让三位见笑了。罗某正有事出门,不便相陪,改日我做东赔罪,今日劳烦各位白跑一趟了。”
我笑道:“得了吧,跟咱们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瞧你这猴儿急的样儿,是要去找孟老板吧!”
罗大公子强笑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邹绳祖道:“那正好,咱们也计划着要去一趟。择日不如撞日,罗大公子,咱哥四个一起去,您看您方便不?”
罗大公子应了声,又道:“我爸这样我不放心,我外甥学仕过会儿就回来,我们等他回来再走。”
说着将我们引到客厅看茶。客厅环堵萧然,已是整饬一空。我抿了口茶,便放到一边,问道:“罗大公子,你这是要离开奉——沈阳,去哪里呀?”
罗大公子唉声叹气,说道:“不怕哥几个笑话,前几日,我们在市里的一处公馆和两爿店面让几个苏联兵和几个学生给抢了,抢也就算了,拿不走的,就地就砸!你说说这,”他摊开手,手中是一无所有的空气,“说是满洲国的时候,我罗家光给日本人看病,不管中国人的死活,笑话!啊?上海成孤岛的时候,是咱家维持着原价不动!其他的药房,哪个不涨到天上去?为此,我得罪了多少同行?我是个商人,谁有钱我就和谁做生意,总不能光做赔本买卖吧!我有啥错啊我,本本分分的做买卖,反倒成罪过了!”
邹绳祖叹了口气,他深受其害,自然感同身受。刘国卿皱眉不语,片刻后,问道:“苏联兵领着学生砸店?”
“哪里是兵啊,那就是一群土匪!”罗大公子愤慨地直喷唾沫星子,“得亏我们不咋在市里呆着,不然得吓死——下人说,那些个老毛子踹门就进啊,问清了房主姓名,就说是汉jian,又抢又砸,我那些个宝贝——诶呀!”
我也皱起了眉。如果这样,我还真得回大北关看看——我他妈还戴着汉jian的帽子呢。
刘国卿似与我想到了一处。我俩交换个眼神,这时郑学仕扛着大包小裹回来了,才知道他平日住在学校,今天把全部家当都给搬了回来。
互见了礼,罗大公子再也坐不住,遣下人叫了四辆黄包车向孟老板家赶。而我因为老毛子的作为,一路魂不守舍。到了孟老板家,只听得罗大公子强劝孟老板随他走。我嘴欠,问了一句:“罗大公子,你决定去哪儿了?”
“去香港,”罗琦兆道,“那边有我们的分店,我也去过多次,对那边熟悉,”他已经消磨了全部耐心,转头冷硬而愤懑地对孟老板道,“你他妈就是忘不了那个日本鬼子是不是!”
我与刘、邹二人对那一场跨国而又敌对的罗曼蒂克消亡史闭口不言,此刻当事人捅破了窗户纸,我们顿觉尴尬。刘国卿道:“罗大公子,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好好说我他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他妈还咋说!”罗大公子站在堂屋中央,惨笑道,“你那张通关证,是我豁出老脸,跟政府的人求来的!我爸都被活活气厥了!那不是多少好话,多少钱的事儿!我是我罗家的门面,我他妈不要脸了,就为了你!你倒是轻飘飘一句不走了——那个日本鬼子死了,报纸上报的,你还有什么盼头?还是你就那么喜欢他?哈哈哈哈,你喜欢他,他都不把你当人看,你还喜欢他!”
孟老板轻声细语道:“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去和你父亲讲和吧,这辈子我负了你,下辈子我做牛做马——”
“菊生”罗大公子单膝跪在孟老板身前,落下泪来,“那日本人死了,你跟我走吧奉天不太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