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分寸。”
苏渐墨说完,就静默了下来,一言不发的看着小年子。
快正午的日头,从浅黄转而炽热,白光很烈,也很刺眼了,从窗棂打在书房的桌案时上都有了侵略性。
许是有些被阳光晃到眼了,苏渐墨看见小年子站起来,走到窗边伸出手像是要关窗,但看了苏渐墨几眼,小年子歪着头笑了笑,又收手不关窗了,只是回到桌案边,拿起宣纸往边儿上挪了挪窝,又提笔开始习字。
小年子舍不得关窗,那样的话,虽然太阳是照不进书房晃不了眼了,但是小年子也就看不到苏渐墨了。
苏渐墨把小年子简简单单的小心思猜的通透,扬眉像是欣然,又忽然觉得心很乱,很累。
十五岁前,在长安苏奉常府里,在可算作半个仇人的苏久枭羽翼下生活,苏渐墨一边彬彬有礼侍奉着名义上的父亲,温凉恭俭让结交着与父亲同朝的上位高官,风度翩翩应付着锦衣玉食的一群狐朋狗友,一边心细如尘筹谋着惊天之变,偌大的长安,却无人可信任,无人可交心。
十五岁后,苏渐墨为不在苏久枭视野中束手束脚做个温文书生,便决绝搬离了长安,只身来宛陵建了别宅,并以唐离儿为契机,渗透入了腥风血雨的江湖,三年多来过的虽不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可是见了太多Yin狠毒辣的角色,有时一言不合,一语之差,一行之错,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活的留心,过的谨慎,但苏渐墨从未觉得心乱,心累过,苏渐墨步步为营,游刃有余,受到的多是青眼相待,十几年苦心经营下来,苏渐墨清楚的很,若他入仕途,朝中多的是想要提携他的高官,若他入江湖,武林里也多的是想要收他入门下的高手。
而现在,小年子一个小到不行的动作,却让苏渐墨不知如何应对。
他知道分寸,却不遗余力的想抗拒那分寸。
“天气很好,适合踏青散心,我出去走走,要一起吗?”
苏渐墨忽然看着莫忘机,友善的发出了邀请,嘴角一抹浅若有无的笑容,心中的滔天巨浪,也化作了面上的古井无波。
“不了,这宛陵的山山水水啊,我还是一个人逛来的自在,就不劳烦苏少爷的大驾了。”莫忘机摇头,决口再不提刚刚的事,虽然心中仍不放心,但苏渐墨都已经说了知道分寸,莫忘机也不好再耳提面命。
于是两人齐齐走到苏家别宅的大门口,然后在两头镇府的石狮子下分道扬了镳。
走出了几丈,莫忘机略作停留,转头看了看苏渐墨的背影,叹息一声,苏渐墨却再未回头。
身为亡国之君的遗孤,被称作‘少主’,肩上扛了复兴重担,一举一动都需要运筹帷幄,无法太过随心的苏渐墨,有苏渐墨的苦。
而身为亡国之君身边得力武将的后嗣,称苏渐墨为‘少主’,让江湖人闻之变色,看似逍遥世外的莫忘机,有莫忘机的酸楚。
同样是身不由己,苏渐墨的苦,与他莫忘机的酸楚,是绝不相同的。
说的好听点,他莫忘机生来就是辅佐少主成就一代霸业,复兴盛世王朝的猛将,说的难听点,他莫忘机,生来就是一块垫脚石,一把梯子,一个由着人踩着往上爬的工具。
主荣,他就荣,主辱,他就辱,这是君臣尊卑之仪,虽然不公平,但是千百年来就约定俗成了这么个理儿,任谁都无法改变,所以莫忘机不感伤这个,莫忘机感伤的,是他一出生,就被强行灌输了个‘主’,个‘君’,就被强行框定成了个‘仆’,个‘臣’,连半点逍遥世外,闲云野鹤的机会都没有。
莫忘机抬头看着蓝色的天空,那一抹澄澈的蓝,是任由彩墨永远都无法调和出来的清新,纯净,高高在上,让人看着看着,就容易身心都沉陷进去。
莫忘机就那么叹着气,看着天,一步一个脚印的在长街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漫无目的的往前走。
莫忘机自信就算不看路,凭着他的耳听八面也能在人流中走的稳妥,这二十几年来莫忘机常常这么一边望着天一边漫无目的的走,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岭也走过,飞鸟横渡的万仞绝壁也走过,激湍瀑流的大江流水也走过,摩肩接踵的长安闹市也走过,莫忘机确实走的稳妥。
但是这回,莫忘机Yin沟里翻了船,小小的宛陵长街上重重的撞上了个人。
“啊,我的书——”
诸多书卷落地的哗啦声,那人跺足长叹,好似摔了什么价值连城之物,莫忘机不喜也不怒,面色平静的把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看向了刚刚撞上他,又被他轻而易举弹开的人。
那是一张干净清秀,却骨子里执拗到偏狂的脸。
——幸哉,不幸哉,命定的相逢,来的措手不及,又不温不火的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