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前,寒露时节,雨夜。
皇城清幽,承天殿内一片寂静,帝王的寝宫仅余了三两个垂手而立的官服人影,和龙榻上奄奄一息的年迈帝王。
平民出身,以科举榜眼之身入仕途,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从七品县令步步升任,四十岁以太尉之身掌天下兵权,密谋篡位之事,四十五岁反戈相向,历经六年厮杀,终于以一身猎猎的染血战袍破长安城,手刃当时大晋王朝的苏氏帝王,立大楚王朝,自封为始帝,定年号‘和合’。
九年兢兢业业的经营,大楚王朝渐渐从战乱中恢复,盛世繁华初露,口呼万岁万万岁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改朝换代。
六十年了,这一生啊……
楚始帝浑浊的两眼定定的看着明黄色的床帐,脑中闪过反戈时的腥风血雨,登位时的万民臣服,上朝时的百官朝贺,狩猎时的雄姿英发,最终浮现的,却是尚年幼的自己坐在书塾中,摇头晃脑背着圣贤之言,遥遥想着日后当了官,定要忠君报国,大展宏图,给百姓一个安乐盛世。
忠君,报国……
楚始帝微微摇头,竟不知这一生所为,是对是错。
“皇上。”
有人拱手唤了一声,大漠孤烟一样的苍凉声音,坚毅的眉,璀璨的眼,方正的唇,身着一品的紫色官服,是十三岁便随楚始帝征战沙场的开国元勋之一,公孙樵。
现在,也就只有公孙樵,才敢问及楚始帝皇嗣之事了。
“皇上,立哪位皇子为皇储?”
公孙樵朗声问道,斧凿刀刻一样的脸上无比恭谨,却无半点畏惧,楚始帝艰难的侧过脸,定定的看着公孙樵,又转眼看了看另几个紫袍官员,重重的叹了口气。
大限,到了……
这人,终归是争不过天的啊……
楚始帝咳了几声,张口,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晰,“立朕的大皇子,容华为皇储。”
“既是如此,请皇上拟旨。”
公孙樵说着,立刻亲自起身磨墨,拈起了一支象牙镶红玉狼毫笔,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跪在楚始帝龙榻前,洗耳恭听。
“不,不了……没时间拟旨了……”
楚始帝忽然呼吸粗重,一改神游天外,缅怀往事的悠哉,转而半撑起身子,疾风骤雨一样咳喘了起来,公孙樵面色一变,正要招手叫御医,却被楚始帝拦下。
“没,没时间了,大限到了。”
“皇上!”
公孙樵脸上终于露出悲怆和难舍之色,公孙樵随了楚始帝整整十五年,沙场上出生入死,相互扶持,朝堂上共同谋划,指点江山,这主仆之情,将兵之谊,君臣之礼,早就不仅仅是俗世所言的忠诚而已了。
“拟旨之事,交由樵儿就好,容华登基这几天,也要樵儿多多扶持。”
楚始帝一边咳嗽,一边攥紧了公孙樵的手腕,‘樵儿’二字,甚至亲近过承欢膝下的骨rou至亲。
“朕,朕是真怕前朝余孽未清,会有祸乱啊……”
提到‘余孽’,楚始帝浑浊的眼里忽然Jing光暴现,手一紧,指甲都几乎嵌进了公孙樵rou里,楚始帝的声音变得急促。
“前,前朝帝王身侧有一文一武,他们的厉害,樵儿也看在眼里,心悸在心里,这两人的尸身一日没找到,朕就一日不得心安。”
楚始帝脸色枯槁,胸口起伏不定,竟是开始捯气。
“樵儿啊,大晋城破那日至今,都过去九年了,朕的探子遍布天下,这两人的下落却仍然不明,朕担心啊……”
“皇上放心,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也要护住大楚的江山。”
公孙樵竟目光如炬的直直看着楚始帝,楚始帝也未斥责他的大不敬,反倒松了口气一样,强撑着的身子重重坠在龙榻上,两眼一闭,再没了声息。
公孙樵默然,低垂着头跪在龙榻前良久,几个紫袍官员也不敢出声,寝宫里氤氲着几乎让人窒息的安静。
良久,公孙樵抬头,一根,一根的掰开了楚始帝深深嵌入他手腕的手指,赤红的鲜血竟涓涓流出。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