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快要死了。
棠棠跪在床旁的素面蒲团上,垂首看着自上流至下的月白素纱,心里面不知怎的响起了这句话。尽管棠棠是一个碰见丫鬟小厮嘀咕她娘亲几句都要记上一笔的小人,但在这时候,这句话听起来却并不怎么让人生气,因为这是事实,是命运缓慢但坚定碾过的巨轮。
天意如此,若是再自欺欺人,难免显得懦弱可笑。
娘亲教导过她,要承解家的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当家人,是决不能胆小怕事的。
所以棠棠不再自欺了,在这个月光明澈的夜晚,在她为她的娘亲侍疾守夜之时,她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刚刚敲过一更的钟,她却没多少睡意,棠棠呆呆地盯着膝前的一方青石砖,看着被窗格子裁断的月华跌下,滚进砖上那层薄薄的灰尘里,复又被屋里积年累月的朽木味连着粘稠血腥气给困住——这可真是......
“棠——棠——,睡——了——吗——”床上的人有点口齿不清,约莫是血痰堵住喉咙的缘故。
她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提裙猫腰上前——因为跪久了还险些一个踉跄——急急地躲开房内满满地层层叠叠的素纱帷幔,进了床榻内,倚靠在床上人的身旁。
床上人呆滞地移下眼珠子看了一会儿年前刚满十二的,有着一张苍白面皮的女儿,忽地笑了:“还没——睡——咳咳咳——呢——”
棠棠在一边刚刚也露了个笑影,这下脸色又是一凝,忙端了小盅,斟了水:“娘亲,喝口水。”干槁的人儿摸索了一会儿,才接住喝了一口,咽干净了:“我先给你个东西。”她牵住自己孩子的手,“去开我的妆匣子。”
棠棠有点担忧的看了一眼床上人,往她身旁身后塞了三四个软枕这才罢了手,起身去了梳妆台。
“在最底下头,那个——墨色暗八仙——纹儿的——长——咳——扁盒子——咳咳——”被软枕支棱着的人儿声音又变得粘滞起来。
窗格子外不知是什么鸟儿,“咕咕”地叫得欢畅,还不时飞来飞去,在屋里投下一大团黑影。
棠棠取了盒子折返回来的时候,就遇上这样一团黑影窜过全身,又瞥见窗外枝桠映在窗纱上摇摇晃晃,再有不知怎的关于娘亲娘家的不好传言突地涌进脑海——她猛地停住脚,指尖用力捏住那材质不明但触手生寒的木盒,死死盯住那木盒上的图案——但须知月光只能投到她的腰际,所以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但仿佛能看见那既定的未来与命运倾泻而下,流到她的脚前。
棠棠咽了咽唾沫,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像在炎炎夏日六伏天里被突然投进冬日里的河水,灭顶的,通体的,仿佛具化成针的寒冷!!!
幸好这时床上人轻喊了一声,把她从那种不知名的,没由来的彻骨寒意中扯了出来。
“棠棠啊,把幔子扯了吧——”
“太——碍眼——了——”
是哪里的风,从窗格子上糊的蝉翼纱里渗进来,吹得她一颗向来沉得住的心连着那一帘帘轻盈柔软却也显得丧气的颜色晃悠起来。
“好。”解棠慢慢深吁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不适,她弯腰将那盒子放在自己刚刚坐过的蒲团上,开始动手收拾竹架和幔布。
床帐内静了半晌,棠棠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垂着眼帘端起盒子站在床旁,由着自己的娘亲半推开帐子瞧着。
又是半晌,帐内人声才突地响起,却是突然地不含混,没咳嗽,畅畅快快地就把话说完了,就是声调忽高忽低的,像一把音不准的二胡:“马儿要活,就得跑!就得要有奔头!马辔头前没东西也得扒拉个什么吊上去,呵,就像人一辈子不就得那么过?!”
棠棠心中巨震,她下意识抬眼,想去看娘亲的神色;可在看清了床上人满脸满眼、一如既往的振奋激动之后,她又默默地再将眼帘放下。
“棠棠啊,”见棠棠不应声,床上人又转了声调,柔得像一匹上好的丝帛,“你不会想听你父亲的话的,乖,听母亲的话有什么不好?你还可以接着见先生,到时候,你要是想嫁人——咳咳咳——咳咳——”床上人本就呼吸不畅,再加上刚刚嗓子眼压得太小,一口气提不上来,又咳呛出声。
这一声一声的宛若咳血的声音无疑是对床边人的威逼,而这个羸弱的小女孩,身量才刚及床上人肩头,却也有了自己主意,在如此迫人的情况下只感到各种思绪纷乱如麻:
该跪下来表决心了,这些说话的流程你不都烂熟于心了吗——
你不做鬼医还想听你父亲的话两眼一抹黑地嫁人生子不成——
就当是赶全天下的场子去看戏了——
你不就喜欢看戏吗——
娘亲也是为了你好——
不,娘亲是为了……就算那样,你敢说娘亲不疼你,不为你想——
快回答啊,娘亲看着你呢——
你又没什么想做的事,听娘亲的有什么不好——
当那什么鬼医说不定可以帮到云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