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翊穿着病号服,外头罩一件夹棉的夹克衫,正收拾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墙角红白蓝三色的编织袋里装着换洗衣物和鞋子,不锈钢脸盆和热水瓶拿塑料袋装着,打了结摆在旁边。护士从宿舍里拿了一只在柜子底下压得发硬的人造革公文包给他,用来放病历本和文件。检查过没有缺漏,他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只好躺回床上闭眼休息。
他疲惫过了头,也兴奋过了头,阖上眼却没有任何睡意,脑子一刻不停,乱糟糟地转着。走廊里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立刻睁开了眼睛。门口出现一双鞋,竺翊抬头望去,柏禹一言不发地从门外走进来,制服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楚表情。竺翊心里难受,却反倒松了口气,他本来就不敢看他。
“东西全都打包好了吗?”柏禹问,他的声音仍然温和,却有些公式化的意思。
竺翊拿起桌上的公文包抱在怀里,侧身背对着他,有些低落地点着头,“嗯。”心情跌倒谷底,他不知道柏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一小时之后出发。”柏禹一只手扶着皮带上的警棍套,拇指抵着警棍的橡胶柄。
竺翊有些疑惑,微微转头看他一眼,听见他说:“这段时间我会负责看守你。”他看竺翊皱起眉头,压了压帽檐,“再休息一会儿吧,待会儿路可不近。”
竺翊点了点头,等余光瞄到柏禹走出病房才不露声色地叹一口气,下意识捂着肚子重新躺倒下来,皱紧了眉望着天花板发呆,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低落还是庆幸。
医生又进来给他检查,血压稍有些低,医生看着他的手腕啧啧地说,太瘦了,然后转身走了。竺翊复又躺下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又进来了,竺翊扭头看她,她正把一袋红糖塞进他的编织袋里。竺翊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一句谢谢,医生摆摆手走了出去。
踏出监狱,他又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感觉自己在这座门下显得异常渺小,那一刻他的心高悬起来,身子一轻,脑袋里嗡的一下。
柏禹就站在车边上等他,他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擦出迟钝的声响。他在连接押解车厢的后门站定,手铐里的腕子垂着。柏禹侧身看了他一眼,从车头绕了过去。他看不见他,只听到他拉开车门,说,坐这里吧。他探了探头,看见副驾驶的门被他拉开了。
他看他一眼,抿紧嘴唇一言不发,最后还是钻进了前座,柏禹替他关好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另一扇门关上后,车里好像突然被抽干空气。竺翊一直低着头,此刻忍不住望向窗外,好让窒息来得晚一些。
柏禹突然靠过来,竺翊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柏禹的手从他耳边擦过,竺翊屏住呼吸看他的侧脸,才意识到他是在替他系安全带。竺翊咬住了嘴唇内侧的软rou,皱着眉移开视线。柏禹又把车窗摇下来一点,没说什么,握着方向盘坐正。
监狱的大门很快就从后视镜里消失了,车沿着省道一路开,瘦弱的水杉在两旁栅栏一样掠过。风吹得竺翊脸发痛,他恍若未觉,踌躇着向车窗外探出半只手。
凉意流过他的指缝,露在外面的那部分很快就没知觉了。他的余光瞥见柏禹似乎转头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回过头去了。竺翊感觉自己被他看透了,可是,竺翊想,看透又怎么样呢?他总应该是能理解的吧。
他迟钝地记起自己从前很喜欢旅行,倒不是想到达某个目的地,纯粹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那时候还没有人发现他的缺陷,沈夜还是他敬重的养父,带着他坐绿皮火车到处跑,带着他读凯鲁亚克。原来他还记得这些快乐的事。
车又开了一段,他才把手收回来,手掌是红的,像刚出生的小老鼠。车内温暖如春,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不一会儿就恢复了体温,进而开始发烫,像没了一层皮。柏禹默不作声地把车窗摇了上去。
竺翊仍看着窗外。景物渐渐有了人气,黄泥路边开始有些摆摊卖杂货的小贩,车速不得不放缓下来。成捆的松紧带、塑料拖鞋和搪瓷面盆,这些东西他几乎一伸手就能摸到,简直像是海市蜃楼。
他太久没有看过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象,几乎有些头晕起来。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无法集中Jing神,只好靠在椅背上,紧紧闭着眼睛。
他听见柏禹问,你怎么了?他抿着嘴唇,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头晕。
柏禹向着窗外喊了句什么,他没注意听,过了不久,肩上被拍了一下,睁开眼,柏禹递给他一个纸包,说,吃点吧,你应该是低血糖。
竺翊愣住了,好半天才接过来,里面是枚厚厚的柿饼,褐色的,结着白霜。他举到鼻子下面使劲嗅了一下,果真有柿子的香气。
不知怎么,这香气却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更加强烈地刺激了他,轻而易举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流窜着,推翻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
他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落下来,沉默的歇斯底里。他忽然感到小腹在抽搐,那个休眠的生命被他的无端打扰唤醒,毫不示弱地跳动起来。他捂住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