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她闭上眼的时候,好像看见洛阳城里繁花似锦,她在台上假情假意地唱着曲,台下的少年笑容明晃的耀人眼,冬郎,我等不来你了。
万历四十三年。那个时候的她还不谙世事艰辛,就像那个时候的她还不叫蹇君。
琅华。她叫琅华,赵家琅华。
那一年她方念会一篇李太白的长干行,窄巷子里,一套刀舞初见模样,那时她稚嫩得如雨后枝头上的芽尖,一口咬下去能沁出水来,唇齿清香。巷子那头有清秀的少年嚼着柳枝看得出神,她回头见他,面露惊喜:“冬郎。”霞光映衬下的女孩子鬓角微乱,额上涔出一层细密的汗,折得光华流转。他扔了柳条,随手拣一根木棍,比比划划地陪她练刀舞。
他唤她:“琅华妹妹。”
十年后,洛阳。
“唉哟我说蹇君哪,你还磨蹭什么呢,下面老爷们可就等着你呢。”
“就让他们等着罢。他们那身贱骨头,我再不知,偏愿意等才会舒坦。”她点着万金红的口脂,闲闲地晕开,指尖漫不经心地拨着妆奁里的珠钗,拣出一支细细看了一晌,又自放了回去。
天启二年,进剿白莲教余孽的官军过钜野,他们被抓去唱了一夜的戏,第二天天光方起,都成了刀下鬼。她被支使去打洗面汤,提着桶回来的时候,踩到了戏班班主的血。四个月后,她被人牙子卖到了东院。她扔了长靠花刀,蓄起了指甲。她唱得来刀马旦,嗓子自是好的,舞得了刀枪,身段亦是出挑。曾经的日子消褪得那样快,她那样快就接受了新的生活。台上的她身着秾华,虚情假意地唱着曲。那一支燕子笺已看不出分毫旧日走台场英姿挺拔的痕迹,那曾经一个转身亮相时圆睁凌厉的一双眼,如今也会只因绣针刮了指尖而凝起水雾。她不大经常会做噩梦,梦里她还是两狼关中的梁红玉,扔得一把好面花,睁开眼后,罗帷锦幄金猊暖,她仍是洛阳城的蹇君。那蹇君登台眼波流转,便是赚得一段满堂彩。她习惯性地去抚自己的手心,她还那样的年轻,掌心仅余下的一层薄茧也将要摸不出印记。
她沿着回廊穿过角门,廊下密密养着一层白芍药。“姑娘留步,”她回过头,样貌模糊的小厮夸张地唱了个诺,“我们家少爷请姑娘一叙,姑娘赏脸。”她刚皱起眉,身旁的小丫鬟上下打量了一回那小厮,先笑了起来,“你们家少爷好大家个人,却怎么不长脑子。我们姑娘若是这般任谁都见,东院门前的队还不得排到长兴街去。”她有些抱歉地笑笑,“并非是我想拂公子的心意,只是难免教人落了口实说我私藏赏头。公子若真有心,还请与姆妈过话。”她待转身要走,小厮忙撵两步跟上前,“我家少爷是位故人。琅华姑娘。”她一步没稳晃了一下,丫鬟伸手去搀,她攥住那丫鬟的腕子,指甲深深嵌在rou里,直掐的她尖声叫起来仍恍若未觉。
她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要讲,十年的沟壑,纵然千言万语,三天三夜,也应是填不满的。天启五年的初夏,艳阳天,她点了一盏浓浓的杏仁茶,等着一个人走进她的生命里。他推门进来,她抬起头,嘴唇颤抖着试图叫他的名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隔着十年的时光安静地望向她。她没防备地落下泪来,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回来了,那场杀戮,那场戏。铺天盖地的血在她眼前展开,浓的像化不开的雾,混着泥土和干草,浸透了她的鞋袜,那粘稠的感觉从足尖传来,沿着脊背向上爬。“冬郎。”他看着她在他面前瞪着眼睛止不住地落泪,哭的哽咽。
即使后来回想起来,明知道无望,却仍是不愿意承认当初的荒唐。那是在锦州,她捧着给他绣的白芍药和庞生讲他们的过往,“幼时我们做过邻里,还是他先认出了我……”她用声音构造了一个无比诱人的过去,她说他在台下看她跳舞,信誓旦旦地让她等着他来赎她。而事实是,他鲜少有闲钱点得起她的场,亦从来没有许过她一个诺言。他家教极严,他父亲依靠商贾起家,对此极为忌讳,一心盼着他光耀门楣,攀权附贵,因而管束甚紧。她自然是不上得台面的。他又自幼恭顺,生性软弱,父母在上,不肯违逆半句,便是连争取也未曾有过。她有时候分不清哪些才是真的。大概是同样的话说了太多遍,自己就也相信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花牌渐渐乏人问津了,有时候一连几日挂在角落里,慢慢攒起一层浮灰,在洛阳城将醒未醒的清晨,显得格外冷清。东院的头牌换了两拨,她也不曾留意谁来了又走了。
那时候的她一心都在他身上。他在台下的笑容晃了她的眼。他不来的日子,她盼着他,等着他。日里夜里地熬着,很快就力不从心。她的倦意渐渐遮掩不住,甚至有时候会弄错客人的名字,她也越来越没有Jing神敷衍他们。姆妈旁敲侧击地骂了她两回,也都被她胡乱唬弄过去。直到那日他送她回来被姆妈撞见,便不依不饶起来,“哟,这位小爷,您要是看上了我们蹇君,就多来捧她的场,点她的牌,这算什么呀?咱们可都是通情达理的,您若真舍不得别人碰她,自管拿了银子把人赎了回去,到时候要怎样还不都由了您说。您现在这样,不是砸我的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