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松已吃到半饱,酒酣耳热。听勖勉这样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领,似乎是要让脖子松快一点再说话。
只见他解开扣子,把衣领放到了桌子上原来那是个假领子。
勖勉不动声色地撇开了眼睛。
史文松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揉搓着自己被酒Jing染得红通通的嘴唇道:形势嘛,要从两方面来谈。从革命军自珠城打响第一枪到现在,不过六七年,中华大半土地都已经收入囊中,从这个角度讲,还是不错的;但是士气渐衰,一年多了还未拿下直隶,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
勖勉真正想知道的是国统区的民生,但对方答非所问,将情境变得非常微妙。他不能再追问了,问多了,只怕招来不必要的疑心,飞来一项对革命缺乏信心的罪名。
滨城在中华的东北角,国统区内发生的事他只能从报纸上看到。滨连二地,再加上陕西的报纸,近两年来都在唱衰国统区,指责革命军高层腐败不堪,穷兵黩武,欺骗百姓。报纸上登的事情十分夸张,据说物资紧张,大量发行货币,导致通货膨胀,一个普通的上海市民要用一袋造币去买半袋米。
勖勉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他十分清楚宣传部门的伎俩,太阳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到宣传部那里就会变成太阳是黑的。
革命团体并非全部出身寒微,甚至说,其中叫得出名号的、上过军校、出过国的人,基本上都是有些家底在的,没办法全盘放弃封建享乐也纯属正常。毕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哪怕他自己,虽然对狎ji饮酒深恶痛绝,必要的场合也要喝一两杯,见到方湄这样的绝色也忍不住悸动。但是,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一群有志的革命青年,会无视民生凋敝,把好好的国家玩成那个样子。
这两年,每次国统区来人,他都要小心地向他们套话,求证国统区真正的情况。有几个讳莫如深地说了一堆,说到最后,醉醺醺地流泪;大多数是像今日的史文松一般,顾左右而言他。
避而不言其实已经揭示了答案,然而勖勉还不愿意相信:他为之奉献出全部身心的党国,比这些军阀还不如,甚至还多了一些不堪大用的口号。
史文松不准备说了,又大喝大嚼起来,勖勉的心渐渐沉下去。他此时天人交战,两个声音在他脑中争吵。
另一个说:眼前之人就是个饕餮,和革命军里那些腐败的、尸位素餐的高层没有本质的区别。你看他吃起rou来像野狼一般,对我没有一句实话。他只是缺乏机会说不定他回去就要求组织注意我的行动呢!
一个说:党国的扩张不容易,同志们一边打仗一边治国,难免有时候走岔了道。错误的路线一定会及时扭转过来。眼前这位同志,衣服的领子都是假的,平时生活一定十分简朴,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我不能借口他举止不雅,行嫌贫爱富之实。
楼下浑浊的、充满酒气的空气也飘进包厢内。勖勉为了不冷场,喝着啤酒和史文松聊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一些连城、滨城的掌故,又问候一些领导、同志。
说着说着,他和史文松讲起了明太祖开国的事迹。两人彼此交换自己所知的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都有点热血沸腾。这让身份悬殊的两人在今晚的最后时刻给了彼此一个还不错的印象,甚至让勖勉相信,假如他这时候问史文松国统区的民生,史文松会告诉他的,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勖勉最终没有问。他只觉这酒越喝越苦,昏黄的灯光好像蜜蜡,包裹住了眼前的一切。包厢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将要像蜜蜡珠子一样滚得没地方找寻。肚子里摇摇晃晃的仿佛不是酒,而是心酸的眼泪,坠得他的心沉甸甸的。
九点多,两个人离开啤酒馆,踏着星月与街灯,各自回去了。
勖勉乘黄包车回到冯敬恺在连城的官署,用早就准备好的话搪塞:最近想起了在国外喝过的德国啤酒,就去街上找啤酒馆。好巧又碰见一个懂啤酒的,就一起喝了一杯。
当晚,勖勉没有大醉,没有吐,但也没有再看任何书籍或文件。酒意渐渐散去,他的心却越来越冷。
生平头一回,勖勉考虑起了个人的命运。
勖勉自负自己的才华,要不是他参与经济政策的制定,攻打连城一役一定会把滨城的财政掏空。
可是他不能自欺欺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冯国年Yin狠之外也知人善任,勖勉为他工作六年,极受重用。滨城这些年在冯国年的统治之下发展得十分富庶。
扪心自问,组织能像冯国年一样重用他吗?
当初,他一番雄心壮志报效国家,加入了革命党。组织派给他在冯国年身边长线潜伏的任务,他义无反顾地接受了。六年来,他时刻不忘自己的信仰,无数冯国年的秘密情报通过他传递给组织,他办到了。可是如今组织上当权的都是些什么人?革命军连直隶都久攻不下,还有能力涉足东北吗?
勖勉苦笑了一下,他能安全潜伏这么久,一方面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