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脚似有看不见的鬼手捉住,走一步都极困难,额角有汗滴下来,走到榻前竟汗湿了整块背心,他的眼睛只盯着桌子,妓女的指甲染得鲜红,苍白的手端着烟枪,摆弄,台上有一个油灯罩着玻璃罩子,玻璃罩子上全是发黄的烟油,靠近底部渐渐发黑。佘小满紧紧地盯着,怕自己记不住要做的事情,这里没有少爷,这里只有他自己。
侯少驹下学回来时,只在门口见到满脸堆笑地沈妈,他把帽子摘下来给沈妈拿着,问小满去哪里了,沈妈还在恋恋不舍观望那辆新汽车,那是侯老爷为了面子买的,其实负担燃油并不轻松,何况还要多养一个司机。
侯少驹没好气地喝她:“我问你小满呢!”
沈妈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又支支吾吾,眼光躲躲闪闪,迟迟不说下文出来。侯少驹知道出了事情,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问沈妈肯定是问不出的,索性跑到后厨房去问别的人。
厨子回想了,只记得一天没见到佘小满,别的他也不知道,又问了洗菜的老妈子,老妈子骂骂咧咧说小东西一天没看见了,菜也没人洗,忙啊忙死了,不晓得。一直问到洗衣服的,说看见沈妈拉着孩子往前面去了,好像去老爷那里,老爷那里缺一个点烟的。
侯少驹的心里漏一拍,怎么会到父亲那里去,那些人吃了大烟,神志也不清醒,连他也不常去……正要到了,听到一个声音跌出房来,痛哭,他的脑袋好像被打响一个铜锣,狠狠地击了一记。老妈子的脸上是惊恐的恐怖的,她抱着自己的面色苍白的孩子跌在地上。佘小满的一只手垂在那里,上面插着一块沾满油黄烟渍的玻璃片,鲜血顺着玻璃片缓缓的滴落着,像看一个血做的水沙漏。侯少驹感觉不到腿上的知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下去,怎么抱住他。他只记得抬头的时候,他鬼魅般的父亲立在门里,门掩住他脚边的一团什么东西,只看得见一个女人挽着发髻的脑袋躺在地上,父亲的辫子散着,看起来似古书里走出来的怨灵。他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端着烟枪又坐在进门正对的一把椅子上,吸了一口烟,火星子明了又暗,有一种诡异的静谧。
佘小满逃过一劫,只不过他流了很多血,医生说他要吃点内脏和鸡鸭血来补一补,沈妈舍不得那个钱,嘴上答应,背地里吃了几天白粥,终于被侯少驹捅破,他到后厨房去讨那些东西,厨子只说那是给老爷少爷吃的,现在买菜辛苦,哪里还能匀得出来给一个下人吃。又听见老妈子扯笑,驹少爷不是一天到晚作弄小满,怎么现在又要来讨鸭血了。侯少驹觉得恶寒,他们怎么能就这样笑得出来,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似乎都刷上了白灰,死气沉沉,而这个宅子里唯一的生机正奄奄一息。
侯少驹没有再理论,只跟沈妈说去吩咐厨房说他晚饭想吃鸭血做汤,老妈子满脸欢喜地去了,再无其他。
佘小满没有再去点烟,由侯少驹亲自安排留在他房间打扫,别的活计不许去做,沈妈一开始心里不自在,后来听他说他亲自去和账房说把他的零用钱拨一部分给他们,才就此罢休。
春去秋来,苏州城终于也不再安全,沪上沦陷,苏州城更不必说。日本人初来乍到,要扶一个人做傀儡,人人自知,确是谁也不想做这个傀儡。谁不知道荣华富贵都是一时的,骑虎难下才是真的。侯老爷抽大烟的时候陡然少了,只看他天天要出门去,原来仆人们总盼望他要出去,多出去,才能维持家计,现在却是人心惶惶,他们心里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侯少驹念的学校被日本人接管了,好在他还有一年学念,他的国文老师很喜欢他,偷偷告诉他,叫他跟父亲谈谈,他那里有个名额可以到香港去念大学,现在国内局势不好,香港到底是英国人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还要安全点。侯少驹自然想答应下来,可是侯老爷那边……父亲常年抽大烟,恍惚是一回事,只是家里的开销拿不出来那么多,他不见得愿意给他走。
夜里吃饭,侯少驹难得同父亲同桌,最近父亲常常出门去,若是在家里抽烟,晚饭总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吃的。
“爹。”
侯老爷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侯少驹踌躇了片刻,把碗筷放下,道:“孙老师跟我说,他那边有一个名额可以去香港念大学,叫我去,说安全点。”
侯老爷皱了皱眉:“什么名额,我怎么不知道。”
“学校里的留学名额,我的那个学校原先不是英国人办的。”
老头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我倒差点忘记香港不是中国的了。”
侯少驹摸不准他的心意,不知道如何接话,这件事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做的,国内不安全,他也想带着小满去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如果今天讲不好,过几天再提一提,总归要说下来。
“下个礼拜就走吧,我来买机票。”
侯少驹一愣,抬头看向父亲,男人的面色暗黄,看起来病恹恹的,却又听他说:“大学怎么弄你自己去想办法,香港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