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圣伤恸,心中脑中的一片苍白。听了这一句问,也思索着扪心自问,我后悔吗?正如入黄册库时他曾对圣上所秉的,他也一直坚信黄册库为国之重地。入黄册库,他并不后悔。
可是说着不后悔,不知为何,文生咬着那贡品酥梨的模样却第一个跳出来。若是有了旁的去处,是否不会是如今潦倒模样?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素日坚信的不后悔,隐隐约约的有了些怀疑。
这声音空空灵灵的,又问道:“你既觉不后悔,那么对得起你妹妹吗?”
杨继圣恍恍惚惚,依着这声音,立即想起妹妹来。
杨秀她素来懂事,知道家中不易,从不叫家人为她多Cao一点心。
杨继圣还记得,幼时邻舍小孩子有架纸风车,那风车颜色鲜艳极了,被风吹着,转啊转啊的。杨秀喜欢的不得了,直直的盯着那架风车,眼睛里都冒出亮光来。可是瞧了许久,她却用热乎乎的小手牵住杨继圣的手,说:“哥哥,我才不要纸风车。被风吹久了就坏掉了,太不划算。”
幼时如此,来了京城亦是。因她也勉勉强强算是“官家娘子”,与同样是官家的有些小娘子来往。可是几次往来,最后只剩下一个顾钰。想也知道,最是好年纪,喜欢同讨厌都直接,谁愿意同这样家世的小娘子往来呢?没有一点助益,反倒总是不断地麻烦,不断地求助。
虽不到寻亲的年纪,可是过的几年她总也该嫁人了。若有中意的公子,依着时下嫁娶之风,可以先为她相看了。但她明明画过一位公子的画像,却从不声张。连对做哥哥的,都守口如瓶。这也难怪,时下女子的嫁妆,是女子在夫家的地位和脸面。可杨秀呢,别说丰厚,连一套齐整的首饰也未给她攒下。
想到此,杨继圣作为兄长只觉亏欠良多。茫茫然的,他向四周去找寻这声音。
薛煊同周澄随着看去,并未见到是何。只是突然察觉,周边的一切物事,都有了细细的红线一般的纹。连同杨继圣身上的白色丧服也是如此,鲜红的纹路遍布在白衣上,随风如同红线虫般蠕动,在白色里摆动。
“……其中苦痛之最,称为新rou。红雾中所见一切,皆有血样深深裂痕,裂痕处如皮rou新生……”
薛煊回忆起了新rou之说,不由得暗暗心惊。
忽的,那声音近了些,又飘飘荡荡的问道:“你的母亲去世了,你觉得愧对她吗?”
这问如同一把尖刀,猛地插进了杨继圣心中。
如何不愧对!怎能不愧对!
许是他神情变化太大,这声音终于得见了他想要的答案,又道:“我与你有同样的遭遇,骨rou至亲因这世道人心而亡。你的母亲一生何其艰难,为人又何其正直和善,她应该病死吗?让这样的好人生前无钱医治,子女无钱供养。甚至死后无银钱风光安葬,这是什么世道!”
这声音因为深深的愤怒、浓烈的恨意和不甘,终于有了些人气。寻着这一段话语,杨继圣也终于寻到声音来处。
一个高高的、身着白底浪花纹衣裳的人,他戴着白底浪花纹的面具,叫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闪电一般,薛煊忆起了华光寺外赵青隐所说,“白色底子上满绣着弯曲卷起的蓝色,像天蓝云白似的”,薛煊断定此人定与慧椿幕后之人有密切的关联,并且方才哄骗劝说的这一番话,层层递进,选择的时机又再恰当不过。他单独面对杨继圣时,也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在幕后的这些人里,他必定不是个小角色。
可是这白底浪花纹,出现的并不怎么久。
苍茫茫血雾中,记忆又转换了。
杨母是商县人,商县丧葬时讲究“含口钱”,这含口钱入棺时便要放入的,给逝者到Yin界使用。寻常人家放的是红线系着的铜钱,富贵人家则放的更贵重。
杨继圣回到家中,见到杨秀将一枚铜钱擦拭干净,用红线小心翼翼穿上,按着榻侧,正要放入杨母嘴中。
他道:“换这块吧。”他递给杨秀一块白白的玉。
杨秀虽然不识这玉,可是这玉晶莹洁白,无一点瑕疵,状如凝脂,想必极贵重。她抬头,一双极像母亲的好看的眸子望着杨继圣。
杨继圣避开她的目光,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来,道:“支了俸禄,都可办理得的。”
杨秀素来深信哥哥,并不怀疑。她同哥哥一道,为母亲更了衣,停了灵,发了丧,安了葬。这一应仪式里,并无她预想的困顿难堪。以他们的家境而言,可以说是办的风光妥帖了。
能让母亲如此下葬,杨秀只觉得是困苦难熬日子里莫大的安慰,已经是好极了。
此时,洞天内无论人或物,都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
洞天中人只是回忆中人,并非活着,自然浑然不觉。他们不知这纹路不仅越来越多,还有生命般越长越宽。红红的一条条一道道,如同新绽开的皮rou般。望之便觉触目惊心,又觉深深疼痛。
景致一转,又回了玄武湖。
杨继圣将数十两银钱足数发于黄册库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