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贵的吃食上,杨继圣甚少认得。不过这种他却认得。他是应天府商县人,商县两三百年来,都上贡金顶谢花酥梨。顶好的酥梨,通体金黄无暇。据说汁水极多、甜极了,一个便值半钱银。
杨继圣任由那抹金色消失,同刘梓坤一道往放银处去。
到得放银处门,他正要往里进,刘梓坤伸手客气的拦了一拦,取了杨继圣的批银条子,道:“且请稍待。”
刘梓坤拿着批银条子,先进了放银处,低声问那放银的官员,道:“去岁黄册库应放实放银多少?”
那官员不敢怠慢,即刻查了私账回禀道:“应放银180两,实放银100两。”
刘梓坤讶道:“这么少?”他背着手踱了两步,他是户部右侍郎,文生却是左侍郎,朝中又有能臣之名……可是王璘亲嘱了他来放银。
也罢,王璘必定事多不再问。文生却是小人,必然紧盯不放。
刘梓坤道:“今日给他准了90两。告诉他下月仍再来放银处取剩下的90两。”
说罢,径自走了。放银处官员也知道这其中缘故,兑了90两银给了杨继圣。分说了两句缘由,便不情愿再多说了,径自放班回家。
杨继圣出了户部大门,拿着这热气腾腾新到手的白花花90两银,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情知那剩余的90两断然不会放了,今年七人便只有这手中的90两银。一时间茫然,于南五巷久久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身上着的深青素线官服,柔柔的裹着他。
哪怕隔着茫茫一片血雾,瞧得不甚清楚。哪怕已经是逝者往事,情知无法改变亦无法相助。这在料峭春风中的踽踽背影,仍叫薛煊生出一种生平从未有的难过来。
第31章 绝活
点灯时分,杨继圣未及推开家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嗽过后,还有熟悉的如风箱般的喘气声。他情知入夜了,母亲怕是又要捱着了。
急急的绑上面纱,杨继圣端了水,入内侍奉。
妹妹汲了井水,将一块湃凉了的巾子放在母亲额头上。母亲脸颊chao热,透着异态的红。喘的格外费力,也比平常格外的快。
杨继圣摸了摸母亲额头,皱眉道:“又烧起来了。”
妹妹杨秀轻轻道:“是。”不欲母亲烦心,没有讲更多。
见儿女面色凝重,杨母反倒笑了。
她也不过三十许,皱眉的纹同笑纹格外的明显。好好地一头乌发,总有十数根白发拔也拔不尽。不过她真正丽质,这些全然遮掩不住风姿。
杨母笑道:“下衙回来啦。今日如何,都顺利吗?”仍旧是温柔母亲模样。
杨继圣鼻头微酸,哽咽片刻,强作欢颜道:“怎会不顺利?娘何时见儿子为公务烦心过?”
说笑了几句,杨继圣给母亲讲了些黄册库的趣事。见母亲气力不济,便为她掖好被子,同妹妹一道出来了。
杨秀道:“哥,方才你定是装作顺利的,装的一点也不像。”
杨继圣道:“哪儿来的假装,净胡想。怎么今日又烧了?”
说起母亲病情,杨秀叹气道:“一直烧着,高热。晨间好些,晚间必然烧的。前前后后请了也有三个大夫了,总也不见得好。明日我去找顾钰,她定然请得到好大夫。”
杨继圣摸了摸妹妹软软的发,道:“你同顾钰同辈,总麻烦她,别叫你过意不去。明日我去你姚大哥家中,他家世代行医,父亲医术极好。上回我问他,说是云游在外。估摸着日子,也该回京城了。”
院子里兄妹正说着时,天边晚霞烧的鲜艳,红灿灿的叫人难忘。杨继圣讨银的记忆到此便止,一转又回了玄武湖黄册库——剩余要供给黄册库物品银两的官衙,想来去讨也不会太顺利。
不过这些随着杨继圣逝去也已经不可知了。
这回薛煊同周澄所见的,约莫是杨继圣回黄册库的第一日。第一日的稍晚些时候。因众人知道今岁银饷又不足,只在值房内消磨时辰,并不出来搭把手,唯有曹全一个同杨继圣在晾晒台。
满天星海倒映在玄武湖水中,习习湖风吹得黄册卷沙沙作响。
杨继圣同曹全将铁棍上扣着晾晒的黄册卷一一收起,放在带着拉绳的平板小车上,再运回库内搁到架阁上。收了许久,仍有那么多黄册卷。
曹全直直身抻抻腰道:“户部倒也罢了,惯常这个德行,瞧你嘶哑着好几日,别太生气。不过南边近海那些县的黄册卷,必须换绵索了。烂成那个样子,卷册都散着。搁久了恐有失灭之虞。可是这遭翰林院给的这些东西,嗐。”
翰林院供应黄册库笔墨纸砚并绵索等物,笔无好笔,墨无好墨。串黄册卷的绵索,每条长短是有定数的,为一尺三寸。翰林院供应的绵索,偏偏最长只有一尺。况且连一样的长短都做不到,长长短短的——像不受宠小妾的针线筐,连块整线都翻不出。
黄册库厚度也有定数,不足一尺三寸的绵索,根本串不起完整的一卷黄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