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山崖底爬出来,在边关的庆贺和哀悼里,疯了一样奔向槐阳。
时机太好,却也太差了。
他回到他的家,刚好赶上了显兴帝的旨意,看到了漫天的大火。哭喊彻耳,像要震碎魂魄。
安野杀进去,在祠堂里找到了他的父亲和大嫂。他大嫂抱着不足周岁的孩子,脸上沾着的,或许是他母亲的血。
他闯进门喊“爹”的那一刻,那个女人很惊喜地望向他,又很快地暗了眸子。她很镇定地走到他面前,把怀里的孩子塞给他:“小野,求你,带他走。”
“走!一起走!我带你们杀出去!”安野近乎惶恐地抱着孩子,冲他们大吼,心里疼得像被凌迟。他终于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无奈又总是纵容的哥哥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温柔的母亲了——
他也知道,他一个人,带不走他们。
“小野。我护你杀出去。”钟济明按住安野的肩,推着他往外走。
男人鬓角已白,眉眼之间早露了老态。他一边的袖管空荡荡,疾走间的喘息仿佛濒死。可他提着剑,站立的身姿仍然是名震东洲的那个将军。
安野咬紧了牙关,不再去看留在火光里的女人。
她却奔上来,跟他们并肩,手上握着捡来的短刀。
“阿逸,‘逸’,名字我们商量过了,”她在滔天的哭号里,疾声对安野说,拔高了嗓音。尖锐得破了音,像一块撕裂了的锦缎,却勇敢又温柔,“愿他无拘束。”
她扑向他们无法顾及的一个方向,毫不犹豫,无所畏惧。
是啊。那个不靠谱的女孩子,永远没有胆怯过。
血溅出来,砸着几个官兵滚出去。
他和钟济明向外杀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安野掩着面,混在且战且退的官兵里,冲出钟府的大门。
“钟济明在此!钟家从未叛国——”老将的声音仿若泣血,帮安野引走了所有的注意。
千百支箭透骨穿心。
横扫过战场的将军倒在自家的门前。
数百年的功勋在大火里湮灭,烧尽一代代人葬在边关上的鲜血白骨。
牵着他长大的手跌落,围出了他的家的院墙坍塌。安野抱紧了襁褓中的孩子,一眼也没有回头。
大胤——再也没有将门钟家了。
安野在各州辗转,断断续续拼凑出了情形。
平川和启风都混进了jian细,好在治军严谨,损失远不像敌人期望的那般。
钟维战死,却守住了平川至宁商一线。
卫子熙的兵马驰援平川,截晋梁残部于平川一带。
攻打启风的敌方主将死于安野剑下后,虎豹营与敌死战,伤亡惨重,却一点点吞噬了那支可怕的力量。
顾怀泽的北狼营自北关一路杀至启风,铰杀了漠康残兵和晋梁的剩余兵力。
终于,晋梁的野心和军力一同被彻底撕碎在宁商关外。
钟家被冤为内贼、叛国,在那个烽烟冲天的时候,连彻查也没有,甚至“满门抄斩”都不足以形容。
把战功刻在了大胤史书里的将门,几日之间覆灭在了大火里,好像刻意避着世人的审视。只剩下黑漆漆的房梁,烧成了焦木,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万民哀哭。
玄光在战乱里失踪。
大胤终于失去了它所有先代的将才们,只剩下最后两具骨头。
二月末,“显兴战乱”正式结束。
卫子熙、顾怀泽分别镇守南线、北关。
虎豹营只余下了残部。
据说,安野最得力的一个部下活了下来。被人从战场上拖回了城,没剩下了几条完好的肋骨。从鬼门关硬抢回来了命,恐怕这辈子再提不起重物。
据说,那个男人被搀扶着,回到血未洗净的战场。他在没清理干净的断刃残锋前跪下,泪流满面,哭喊着“将军”。虎豹营幸存的士兵跪在男人身后,相互支撑着,嘶喊声震动远方的界碑。
至此,无人怀疑,“西锋”已逝,尸骨无存。
没有一个人提起泽西将军的剑。那柄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的剑。
——虎豹营所有的兄弟,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抱着满腔的哀痛和愤怒,心照不宣地保下了曾经带他们冲锋的男人。
边关荒芜里,活人和死人,隔着一层薄土,一同祈求他们的将军平安。
头一段时日,安野天天枯坐到天亮。似乎已经过去很多日子了,可一闭上眼,亲人没能流尽的泪和血还是滚到他的眼底,变成干涩板结的恨。
他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了。永远的、永远的,失去了他的家。
剑上布巾裹得严实。是掩饰,也是他不敢去揭。他怕他再次提起剑的那一刻,就会丢下怀里孩子,杀回槐阳,杀进晟胤宫。要么死在那里,要么把仇敌杀死在那里。
他想让那个昏庸的君王、让这个浑浊的朝局血债血偿。可是他不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