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早就扭过了头来,眼神认真。他脸上映着天光,晕染出温柔的暖意。
阿拙扯了扯嘴角。他半张脸都是肿的,做什么表情都很勉强。可他那半拉的笑很真诚很干净。
他眯起眼,轻轻晃着脑袋:“薛哥,不是我吹,我原本家里还算有钱的呢……”
他说着轻轻地笑了起来,话语里本来的酸楚悲伤、被这片将落未落的暖阳蒸干了,余下来悠长的怀念,混着淡淡的感慨哀伤。
没什么来由的,他说起自己的过往,慢悠悠回忆起那段他刻意想忘掉的日子。
幼年的时候,家境大约是殷实,父亲是生意人,母亲知书达理。他在双亲的期望里出生,家庭和睦,父母宠爱。
流亡的路上,爹的头发沾满风雪,娘的眼睛通红干涩,他们临死的时候用力拥抱他的双手、同样用力地把他推了出去,望着他的眼神含着绝望的爱意。他们的话语刻到他骨头上。
那个带着他的伯伯,抱着他、带着人群拼命赶路。后来被敲破了脑袋,身上的衣物都被搜刮了个干净,尸体丢在荒地里。
后来他被那些流民欺负,忍气吞声,差点便饿死在路上,拼死拼活才到了安稳的城镇,连乞讨都是千百次许愿才得来的“幸福”。
他离了原本的那群流民,在各个城镇之间辗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打过各式各样的架。后来架越打越少,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他黏糊在平兰有几年了,这里的烟火气都像是渗到了骨头里,让人懒散下来,不愿意离开。
可其实也不怎么容易。平兰城里乞丐之间势力周旋很是复杂,谁都觊觎着这一方好地方。他在这里跟人吵架、耍嘴皮子,也跟人打架、周旋着抢地盘,攒下来一小角城,手下十几个孩子。
……
他经过的人生,才不过短短十年不到。已经坎坷得像是有些人走了一辈子。
阿拙声音平稳,时不时地调侃两句,偶尔又透出洋洋的得意。
最后一句收尾,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暗红的霞漫卷过整片天空。像火将灭未灭——或是将起未起。
那焰映在阿拙的瞳仁里,他很珍惜一般地望着,用力呼吸。像是只有在半暖半寒的空气塞满胸腔的时候,才能彻底地忘掉那些有的没的,单纯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吐出来一口气,挠了挠头:“大概,也就这样吧……谁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呢?反正连要到哪里去都不知道,混着混着也就过了……兴许,我明儿就跑路到其他地方啦,那还有谁会在意呢。”
盯着前面的光,一步步踏踏实实踩下去是一种活法。沉在混沌里,有今天没明天也是一种活法。
唯一不变的,是站着爬着都在往前头去,一刻不停地往前头去。
一刻不停,一刻不快。无论前面是极乐还是黄泉。
阿拙说着,念叨了两遍自己的名字,没脸没皮道:“其实叫‘阿拙’还算好的,要是叫‘阿傻’、‘阿蠢’的,那可太糟践人了。”
“阿傻?”薛逸捂着脸笑,“那得是多缺心眼啊。”
“可不。要是混出名堂了,在外头一报名字,‘平兰阿傻’,诶哟,这他娘的掉价掉到地里去了。”阿拙傻笑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打了两场架的“患难与共”,还是摊开了那些往事的“坦诚相待”,阿拙在薛逸面前不知不觉地收了那些Jing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似是头一次不再有心机,而是真正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自家兄长面前毫无顾忌地丢脸。
他转头一想:“‘平兰阿拙’好像也威风不起来。诶薛哥,你说我编个什么名好呢?”他翘着脚晃来晃去,似是随口一问,半点不在乎薛逸怎么回答。
薛逸没有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
阿拙愣了愣,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他起身。
两个平日里素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人,规规矩矩地盘着腿对坐。
阿拙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眉毛。
“‘卓’。薛卓。”薛逸拎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这个名字,“我想,大概是这个字吧。”
他低着头,阿拙只看得到他半张脸,那眉宇里是他没见过的认真。
薛逸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地深刻在泥土上。
“薛卓……”阿拙愣怔着,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阿卓长大了会是很了不起的人。”
原来……是卓啊。
他闭了闭眼。
他从未认真去深究过那个念作“zhuo”的,到底是哪一个字。说白了,不就是个称呼么,知道是在喊自己就行了。
——可是这一刻,有滚烫的东西,随着这两个字,从喉咙一直翻滚到胸腹,连带着心口一起烧烫起来。
像有什么东西再也不愿意沉寂。
他歪着头,明知故问:“那为什么是‘薛’啊?”
对面的小少年果然笑起来,一脸的理所当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