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同样没再说什么,捞过来一坛,启开了上头的泥封。举起来,碰了碰。
陶瓷的灌撞在一起,声音清亮到让人心惊。
长剑横在桌上,白色的鞘,一道墨线横贯。
下面压着张战旗。血迹斑驳。
男人和少年相对着,沉默地喝酒,脸上的散漫被酒ye浸透,洗成了眉目里的锋芒。
最后的小半坛,他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个倾手,把剩下的酒全倾在了地上。
满屋子的酒香散开来。
清醇,辛烈。
两个酒坛一前一后放回桌上,磕出两声不脆也不闷的响。
安野挑了挑眉。
薛逸不避不让,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
满屋的沉默散了。
安野撇嘴,把桌面上的剑推了过去。
薛逸接过来,认真握了握,压在掌心下面。
“师父。”少年认认真真喊,嘴角的笑意习惯性地带着恶作剧的坏,是小孩子对着父辈,全盘信任又无遮无拦的模样。“师父我好像还没有打过你。”
安野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应:“打个屁。不打。你要打赢了,心愿已了——这他娘的算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你要没打赢——这不是显然么?只能说明老子没放水。滚滚滚,留着点劲上外头打去!”
“要让我交代在那,他们恐怕暂时卯不出这点力气。”薛逸扬眉,“况且师父,我得是多没追求才能‘无憾’啊。”
安野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赞同地点头:“哦对,你还要娶那小子来着。”
薛逸笑,坦坦荡荡:“是啊。谁娶谁虽然说不好,总归是我的人了,谁也抢不了。”
“啧啧。你小子可他娘的歇了吧。稀罕你有媳妇?”安野睨了他一眼,一副牙疼的样子。
“那肯定啊。”薛逸眯着眼,话头一转,“师父你他妈的又骂人。”
安野耸耸肩,不甚在意:“哟呵。你还管我骂不骂人了。没差,别让那家伙听着就成了。”
他刚说完,又是愣了愣,还没等薛逸反应出来点什么,他自己先哼笑了声,摇头,不满地嘀咕:“真麻烦。死了还不太平,就没一刻消停的。”
随便什么都都能想起来,明明只是每年一个中秋,这人的影子却像是无处不在,又总是轻而易举地忘记这人已经、死了,平常里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说完了才想起来不会再有人回答了——
真他娘的……
烦人啊。
薛逸张了张嘴,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伸手去碰那张老旧的战旗。刚刚摸上去一个边,就被安野一把按住了手。
“我说徒弟啊。剑是你的,这个你就别想了——我的。”
薛逸点点头,却固执地不肯收手。一寸一寸,他小心地触上那片布料。
布料早就辨不清楚颜色了,干涸的血迹发褐发黑,染成了上面一片的脏污。厚而沉,像封着魂魄。
——士兵们牺牲在战场上的魂魄,“西锋”死在了朝堂纷争里的魂魄。
那是他的过往,他的兄弟,他的荣耀,和他的痛楚。
那只按住了战旗的手,五指修长,筋骨分明。虎口上一层厚茧,从来没有消退过。
薛逸抬头,看到男人低垂的眼。
那张脸上无喜无悲。
他的背后,那个“装饰”用的剑架上,已经空了很久了。
薛逸握紧了掌心里压着的剑。
风从窗外灌进来,带起嘶吼和长歌。
他交到薛逸手上的这柄剑里,他按在手下的这张战旗上,钟家的英魂,无数将士的英魂,在风里咆哮。将要重返征杀。
他们渴望的、逃避的、信仰的、厌弃的,在这柄剑上,在这张战旗上——早在这些之前,就已经在血脉里流淌。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为它征战,为它杀伐,因它被围困,也因它得自由。
“我之前问顾玖之,为什么她执意要去战场。”
甚至,在很多年前,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抱着一腔的不甘,想要冲破桎梏。偏偏却认定了,心甘情愿被这方土地困囿,认定了那是她选择的自由。
薛逸注视着安野的眼睛。少年目光里流淌过很多温柔又坚硬的东西。
“她说,因为带大她的人是玄光和顾怀泽。”少年眉目柔软,像是要露出一个笑,却最终没有。他只是这么看着安野,就像这么多年站在师父面前,仰起头来看他的脸。
“师父,带大我的人是你。”
“‘最致命的刀锋不在眼前的敌人,来自于背后的同胞……’”薛逸的声音和他记忆里那个男人的声线缓慢地重合。
很多年前,那个男人笑容凉薄,目光冷嘲,可又那么复杂,复杂到当年的他只有下意识地感到沉重。
长大后的孩子慢慢接完了这个男人当年没有说完的话:“可是,你仍然要为这片土地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