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他的那个女人,周川管她喊“姨娘”。那是个小手艺人家的女儿,生得有几分姿色,可实在是个懦弱性子,对着谁都是低眉顺眼。常年苦着张脸,像是谁都能踩上几脚。
小的时候,周川追着她喊娘,问她为什么他们要在那块小院子里缩着。她只诚惶诚恐地看着他,捂他的嘴,两眼里泪汪汪的,直冲他摇头,又急又快地说着“你别这么叫我,让夫人听到该不高兴了”、“咱们住在这里很有福气了,快别那么问了”。
她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一有点什么动静便恨不得要跳起来,眼泪像憋都憋不完,更别说给这个孩子保护了。
周川便是在这样的环境底下长大的。不好也不坏。
这么样的孩子,本该长成个不好也不坏的人的,娶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从“家里”拿点钱出去自谋生路,或者运气好点,有本事被老爷或者夫人看上,拨出去管个铺子或是一小块田,也算是顶好顶好了。
他的几个没见过几面的兄长便是这样的。他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周川打小比别的孩子机灵点,经常是偷摸着溜出去,猫到学堂底下,听老先生讲学,摸了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全当跟着习字了。
倒也不是周家穷到送不起这些孩子读书,也不是有意为难,只是“母亲”实在想不起来这几个“摆件”也要上学,而“姨娘”……平常里连多跟他说几句话都要战战兢兢,生怕夫人多心,一个不高兴了为难他们,哪里再敢为他去提这个?
周川碰过几次壁,再小些时候也想要个糖撒个娇,换来的不是“母亲”的冷眼,就是“姨娘”唉声叹气里头的眼泪。他早早地学乖了,不再奢望着谁能多给他点庇护。
反正,先生嗓门不小,里头外面都能听着。
反正就算这样,他也比那些“公子小姐”学得快。
老先生心疼他,慢慢地让他站到里头去听,下了学时不时考校他两句,借他两册书。他便愈发的用功。一天天的,倒让他学了个拔尖。
但周川也不是什么“天才”的人物,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又比那些个“命好”的孩子多卖了点力气罢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也不做什么科考中举[1]的大梦。
所求所想,不过是眼下为自己挣块地方、将来能挣来个老爷夫人的青睐,把日子过得好一点罢了。
他脑子聪明,人也细致,书读多了、跟老先生对谈多了,自然又多了些眼见才识,在那个乌七八糟的后院里日渐地便脱了出来。
而滚到泥尘里的翡玉,总有一日是会发光的,只要得个机会,让自己被人捡起来,擦干净。
很快地,他等到有一日家宴,等来了个机会。
家宴上头,他混在一帮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孩子中间,跟大房二房的嫡子嫡女坐在一桌上头。乌泱泱的一大桌人,还不算那些太小了点的孩子——这是他们这一年里,少有的几次能正正经经坐上桌。
宴上,周老爷又顺着习惯开始考校这些孩子。庶子庶女大多没有被“逼着”上学堂,这会儿自然也没有回应的本事,只得满眼羡慕地看着那些正经的少爷小姐被夸、被赏赐。
宴快到最后了,周老爷问了个颇难的问题,那些孩子胆子小的面面相觑着,胆子大的开始胡诌,连周二爷——周川他爹,都笑着摇头,埋怨他兄长这问题对这些孩子太难了。
闷着头没声没息了一整场的周川忽然站起来,干干脆脆地答了这个问题。
“……老爷,父亲,我是这么想的。”他最后一句落下,恭敬地鞠了个躬。
一桌的人都在看他,半张着嘴,边是惊讶,边是在搜肠刮肚地想——这周川到底哪里冒出来的人?
良久,周老爷沉yin:“答得很好……”
周川又鞠躬,大大方方地,表情里有几分欣喜,夹着点点惶恐:“老爷谬赞了。阿川是运气好,刚好听先生提过些差不多的意思。”
周老爷来了兴趣,细细地问了他几句去学堂的事情,听他一一地答了,又见他言语神情里露出些好教养,便是愈发地满意。
末了,周二爷也看着他点头,神色里约是有了些计较。
周川无声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计较了许久的事,大约算是成了。
——他每日里盘算着这一场家宴,从回忆里一点点把前几回的问题全挖出来,揣摩着这回会问些什么,最后那个有些难度的问题会是什么。又一条条仔细考虑过答案,推敲着自己什么时候站起来、用怎么样的措辞、答到什么样的程度……连每一个表情都对着水盆练过!
他慢慢地积攒了本事,既然没那个命去等着自己被人赏识,那便必须抓住每一个能崭露头角的机会。
没有人庇护他,那他便自己给自己庇护。
没有人帮助他,那他便自己给自己挣一片未来。
果然,第二日里,周二爷便让他开始跟着,去城郊的一处不大的庄子上打理事务。
周川靠着自己,谋划到了想要的。
这是第一步,一个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