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孩子,想在城里混下来都不容易的,大多要么是仰仗着别人,要么是能避祸就避祸……可有些祸不是想避就能避过去的,那便只能伏低做小着,期望对方尽快停手。多半对方会快些失了兴趣,便不会受太致命的伤……
周川忽然看到这个孩子手里握着的石头。
他紧紧攥着那块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泛出了白色。
石头上沾着血迹。
那孩子转向那几个人逃跑的方向,轻轻“哼”了声,掂量了下手里的石头,往旁边一丢,随手拍掉掌心沾着的尘土。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手蹭过嘴角,碰到伤口,倒吸了口凉气。
索性不管那些伤口了,他转身便走。看到周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后退了一步。即使是小心防备的模样,神情里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傲气,不经意里流出来。
周川摊了摊手,示意他自己无意攻击。
那孩子打量了周川一圈,冲他点了点头,扯出个笑,便抬脚往前走,越过周川。
他轻声哼着歌,随意又洒脱。明明是狼狈的模样,却又那么倔强,背脊挺得笔直。
周川在那里站了很久,对着空荡荡的街巷。
那天晚上,他梦到了那个孩子。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围着,拳打脚踢,问他“你求不求饶,低不低头”。那孩子手里只有一块石头,却死盯着他们,一下一下砸下去,咬牙切齿着要从命运里杀出重围。
鬼使神差地,他问:“为什么你不求饶?”
那孩子嗤笑,伸出来一只手在半空中虚点,神情倨傲:“求饶够了,谁都能踩一脚够了,靠他们施舍够了。我为什么要这么活着?我怎么甘心!”
周川从梦里惊醒,望着满屋的黑暗。那句嗤笑像还在耳边,跟谁的质问混在一起。
你不想么?
你不想摆脱这样的人生么?
这样争宠、磋磨——要靠别人的施舍才能过下来的人生,这样浑浑噩噩,唯唯诺诺的人生。
你为什么要这么活着?你甘心么?
你甘心么?
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忽然他知道,他梦到的不是那个孩子,是他自己。
——他不甘心!
从这一日,周川从那个混沌的大梦里。醒了。
骨头血rou里都在叫嚣着,我不愿意这样活着,我不甘心。
不,或许不是这一日。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偷摸着攒钱买书,在半夜爬起来凑到窗口读。更早的时候,他蹲在书院的窗台下面,拿着根树枝仰头看向先生——
那个时候,他便不甘心了!
第二天,他匆匆交代了庄子里的事情,辞了周家,没等任何人给出回应,便背着个单薄的行囊,站到了青云观的门口。
他仰望着摇摇欲坠的匾额,忽然知道,原来那个被他当成闲谈的事情,一直都在他脑子里盘亘。原来他那么渴望着,走向不同的命运。
是光明还是黑暗,周川伸手,敲响了门——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会再回去。
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在所谓太平里磋磨过这一生,像任何一只任人欺凌的蝼蚁,仰仗着讨来的施舍才能够苟延残喘。
我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我要站立着行走在这天下,再也不想庸庸碌碌。
纵使前路是死地,我亦无悔无愧。
作者有话要说:
[1] 科举参考我国古代的吧
第80章 汤汤(三)
方淮是关州人。
胤历二四三年,关州大旱。田里几乎颗粒无收。
方淮家在关州的一个小城里,做些小本生意,收入本就只够维持一家人不好不坏的生活。到这年秋天,乡下庄稼人开始缺粮的当口,他们家就难以维系了。
勉强撑到深秋,日子已经是一天天在挨着了。
他爹为了省钱省粮食给妻子和儿子,硬是在天寒染疾的口上,瞒着他们,生生拖了好几日……也饿了好几日。没了。
他跟娘草草把爹埋了,只挖了个浅坑,连哭都不敢多哭两声——生怕废了力气撑不下去!
又过了几日,他娘看着越来越糟糕的情势,饿得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的孩子,枯坐了一整夜。一咬牙,拿家里的房契跟城里大商户换了几口干粮,带着儿子逃难出来了。
州内各地的形式都糟糕得可怕。路上野草树木早就秃了,树皮扒得一干二净。
他们走不快,在州内灾情稍微好一点的地方苦熬,熬过了那个漫长的冬日。
到二四四年年初,关州终于是彻底撑不下去了。
粮价翻了数翻,能入口的还是全成了有价无市的东西。官家大户大多带着点细软银两离开了,更别说那些饿了小半年了的贫民百姓。走的走逃的逃,官道上遍眼都是只剩下把骨头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