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那些场景被赋予了鲜活的颜色,流动起来——却不及现实里的绝望可怖、哪怕十分、百分之一。
从这一日起,他开始害怕刀剑,害怕大片的火光,害怕鲜血——从他失去了家人的那一天开始,这恐惧便刻进了他骨头里。
尤其是刀剑。
长的短的,窄的阔的,直的弯的——只要那些金属上反着的光。照到他眼里的时候,记忆里的惨烈几乎在一瞬间苏醒。他又能看到那一日的火光,惨叫在他耳边回响,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他的皮肤。
小七不知道最后自己到底怎么离开的。
他只知道不能死——这条用他家人换来的命,从此不再只属于他自己,他……不能丢掉!
他一路往大胤腹地去,走过了好些地方,停停走走。他也不关心自己到底停在了哪里,又过了多少时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被人推来搡去的欺负,言语里嘲讽甚至侮辱,从手上被抢走的东西……他遭遇过很多很多的事情,统统都不在乎的。
——他只在乎自己还活着。
小七自小性子软,心思通透,却胆小畏怯,“活下去”是他这既短暂又漫长的人生里,最大的、最执着的坚强了。
他把自己当作乱世里随风漂泊的一萍,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
他以为自己会这么过一辈子的,直到哪一天终于跟人起了大冲突、或是再一次卷入战火。只是跟所有的平凡人一样,他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小七生得漂亮,身材纤细,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男女莫辨的Jing致,被他骨子里的柔软衬着,像是淤泥里开出来的一株白水仙,生动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知道这长相会惹麻烦,早早地抹污了自己的脸,没有想到还是躲不过。
那一日,他横了心,攥紧了石头,要跟人拼命。他想活下去,拼尽全力想活下去——可也不是为了活下去,便什么都可以忍的。
如果那样,爹娘和大哥,都会骂自己的吧……
小七抱着必死的心,却在举起石头的时候,遇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少年。
小小的少年从巷子外冲进来,提着柄长剑,威风凛凛。
小少年手上长剑没有出鞘,只随随便便地横扫而过,便带出了惊人的气势,两三下便打翻了那几个让小七抱了死志的东西。
凶神恶煞的家伙变成了被掐住了后颈的老鼠,屁滚尿流地逃窜。
那个战神一样降临的少年,却把剑背到了身后,拉起他散乱的衣裳,跟他说“不怕”。
小七害怕刀剑,哪怕是没有出鞘的剑。
少年手上长剑挥动起来的那一个瞬间,纵是对着敌人,可他又看到了那天的火光,听到了那天的惨叫。鲜血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端。
浓腥的,绝望的。
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避着视线,不去看那把长剑。
少年的手拢在他手上,温暖的,粗糙的。
——他这一辈子里,第一次觉得,刀剑是可以保护人的。
少年离开前,把身上全部的银钱给了他。
小七抱着那一大把碎银、铜板,从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上面,久违地摸到了温暖。久得恍如隔世。
这哪里是战神……这是太阳啊,比天上的更耀眼更温暖的太阳。
他当……去谢谢他的。
许是他这些年的运气全攒到了这两日,许是他命运里就有这份光明等着——他先前无意间瞥到过他们几个赶车进城,抱着试试的心态,把客栈一家家寻了过去。前一天晚上,第二日早上,在老板和活计不耐烦的白眼和呵斥里,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他们。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谢,忽然却想,或许他不止是想要道谢,他还想……再见一见他,再见一见温暖和光明。
冷久了的人,冻透了骨头,总是愿意为了一点点的暖,去飞蛾扑火,不计一切。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去平兰。”
那火的外面罩了一层纱纸,不会灼伤他。
——不,那不是火啊,那是太阳。给他比所能、所敢起望的,更盛大千百倍的温暖和明光。
他愣怔着,任由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喜悦吞没,鼓足勇气,握住了少年递过来的手。
这一年,小七十二岁。他的世界里落入了一个太阳。在他流落的第四个年头,照亮了冰冷的长夜。
“我,薛逸。你叫我……诶,随便什么都成。”颠簸着的大车上,少年盘腿坐在一堆货物中间,随手指指自己。
“薛哥……?”他扒拉着一个又大又重的陶缸,拼命稳住自己的身体,嗓音带着颤。
薛逸很满意地点头,笑着问他:“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他孤身一人漂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他名字了。
“阿期。”
“期期。”
“穆穆。”
记忆里谁的声音在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