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氛围里,忘记了继续演奏那称不上好听还是难听的协奏曲。
武藤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抽着烟,望着厨房里面忙不迭把剩菜收拾好,再把碗筷洗干净了的王良明,脸上的神色有点复杂。
他默默数了数,来到大陆的战场,也有些年了。每天不是执行军事任务,就是进行反反复复的训练。尽管自己这支飞行编队比较特别,不会去主动伤害老乡们。可是,当每次往返目的地与基地的时候,他自己每一次向下看去,映入眼帘的景色,往往都是那么千篇一律:没有生机,弥漫着硝烟的土地。
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瓦砾堆,漫山遍野覆盖着被烈火烧成焦黑色的植被。偶尔,眼神好的他也能看到一两个稀疏的人影,在废墟中拼命地刨着什么。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隐隐的尸臭。若是没有炮火的轰隆声,还会间接听到平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五年了,或者说,更长,如果算上自己到满洲国的那段时间的话。
从东京派过来的政府要员们,总是会时不时召开大大小小的表彰会,表扬那些在‘大东亚圣战’中表现英勇的士兵和军官,不停地歌颂他们为天皇尽忠,七生报国的优异品质。来自国内的那些报纸和书刊,也天天吹捧着这场‘伟大’的战争。
如果单看这些,人们一定会以为,这场战争是多么宏伟正义,昭和男儿们是如何‘英勇’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解救’身陷于西方列强殖民囹圄、水深火热中的东亚各国的人民。
可是实际情况呢?
武藤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
他回想起,自己在满洲国的飞行学校和德国培训的时候,所有的飞行与战斗综合成绩都是排在第一第二位。军部也是非常看重自己这个‘好’胚子,所以才会把自己分入了陆航编队,授予了个少尉军衔。
不过,当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从飞机的驾驶舱向下望去,看见地面上绝望的人们正无助地四处乱跑时,已经放在炸弹发射器上的手指硬是迟迟按不下去了。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普通的老乡们,又不是军人,为什么要牵连他们?
但是,他又明白,身为一名帝国的军人,服从命令,效忠天皇,是自己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当时,同行的其它战机都被派去轰炸国民党部队的军事要塞,只有自己一人被分配到了被‘误以为’是军事区的平民区执行任务。通常来看,没有人会即刻知道具体执行的情况,只有事后大部队进驻的时候,才可能会有人去统计具体的伤亡数字和损失程度,前提是局面如果没有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话。
他犹记得,自己驾驶着飞机在低空不断盘旋,从那个村子的一角飞向另一角,同时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怎么办?自己不可能带着炸弹重新返航,而如果把炸弹扔下去,那么底下的人们,便再也无法见到第二天的阳光了。
但武藤已经记不得那天自己究竟是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下,愣是在地面上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把飞机开到村子旁的河道上空,一股脑地将所有携带的死亡‘包裹’全部倾泻了下去,再在腾起的一大片水雾中狼狈地离开的。
地面部队很快就进驻了那个村落,村子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的事情也被上报给了飞行编队。回到基地,武藤本以为自己一定要被严厉的处分了。可是他怎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长官把他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大加赞扬了自己。
“武藤少尉,你可算是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好的交差办法了。”
男人一直都忘不了长官拍着自己的肩膀时,那满脸的眉飞色舞,和发自内心愉悦的笑。自打那以后,自己的编队再要被命令执行针对平民区的任务,就开始‘打虚枪,炸空地’的策略了。
也许,王良明那天碰到的人,就是自己的长官带的编队?
一片漆黑的夜里,唯独眼前这栋房子的厨房里亮着一点灯光,里面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并不是很多的人在劳作着,尽管并没有那么能干。武藤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过点儿平凡的日子,还是挺不错的。
飞行员忽然又发现,这个中国青年人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好像找回了失去很久的什么东西一样。是什么呢?
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被那些疯狂的口号蛊惑过,甚至曾有过无数次心动。否则,自己当初也不会主动去满洲了。只不过,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他才慢慢感受到了,那些和宣传中不太一样的冰冷现实。
而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能够跟个人平平静静地待在一起,哪怕就是多坐一会儿,感觉都不太一样呢。
奔波征战久了,自己也想安分下来了吧。想到这里,武藤不由自嘲地笑了两声。一抬起头,他看见王良明正拿着两个玻璃杯走来。武藤望着里面黑乎乎的液体,有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酸梅汤。”王良明回答道,同时在武藤身旁的台阶上坐下。飞行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连连夸赞说:“不错嘛这个,挺清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