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逮捕的时候,竺翊曾经天真地想过,自己能被判个正当防卫,当庭释放,可几个月后法锤敲下来,他在看守所里听到的却是有期徒刑二十年,立即执行。
那时候他刚刚过完他前二十年、漫长得让他无法想象的日子,要在监狱里呆另外二十年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监狱里都是些生命力最旺盛的人。他们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支配自己的生命,如果有余力,还想支配别人的。那些沉重的劳役都是为了消磨这样卑劣而可怖的生命力,却收效甚微。
想要反抗这样的支配是要付出不少代价的,呆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到现在,他在这个地方已经五年了,不拉帮结伙,也不肯合作,不申请假释,也不再盼着减刑。
监狱是一个封闭的堡垒,一个隔绝的世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里已经比外面更适合他了。
他很少说话,几乎总是沉默,从来不笑,看人的时候永远只半垂着眼皮,自下只上死死地盯着。重刑犯都是这样。他另外有个外号叫“铡刀”,是说他的那副白璨璨的牙。
真正进来之前,看守所里二进宫的人就跟他说过,他是那种会在监狱里被cao烂屁股的人。所以在第一次被人摁着头跪下去的时候,他没有说话,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咬断了那个人塞进他嘴里来的东西。
那个人满身是血地被拖走了,后来就消失了一段时间,放风的时候他听人说他保外就医了。
监狱知道他的情况,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从此没人敢碰他。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偶尔有几道目光看过来,也会被他动物一样露出的牙齿和恶狠狠的目光逼退。
连在这个被排斥在世界之外的地方,他也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负责给他们上思想道德课的老狱警退休了,新老师是公安大学的应届生,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带一点口音,讲课规范,不会借机发牢sao,更不会突然破口大骂。他不吆喝,对所有人都笑,简直不像个狱警,倒像大学讲师。大多数人都喜欢他,以至于他本人几乎成为这枯燥生活的一点亮色,面前背后都被称作白老师。
这样的人对这群习惯被粗暴对待的人来讲是新鲜又珍贵的。对竺翊而言,喜欢这个词有些牵强,但他不得不承认,柏禹是他来这里之后见过的第一个会笑的人。每周一、三、五下午一点,他都会走进拥挤的大教室,笑着和讲台后身着囚服的学生们打招呼,要不是那一排排裸露的头皮太过显眼,几乎会有人以为自己坐在普通的课堂里。
他不喜欢照本宣科,讲条条框框和政治术语,却喜欢讲道德,用自己或朋友的例子,给向他们展现正常人,甚或高尚者的世界。犯罪也并不都是些十恶不赦的人,但不管是人格的缺陷还是教育的缺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道德感淡薄。这是很难扭转的,但柏禹的总让他们有种,自己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有更易被触到的底线,过一种大多数人所定义的有廉耻的生活。
打架和闹事有所减少,甚至连减刑和假释率都一度出现了小小的波峰。柏禹在课上宣布这一成果时说,很高兴大家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囚犯们交头接耳起来,教室里有些乱哄哄的。
竺翊在后排,低着头冷哼了一声,他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的。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他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方向,这才注意到柏禹正向他这边看。他抿着嘴唇,迎上他的目光。
柏禹低下头看了一眼座位表,手指循着蚂蚁一样的名字,在其中一个上轻轻点了点。
“竺翊,”他顿了顿,突然叫他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周围几乎鸦雀无声,周围的人脸上却都有笑意,不是上学时那种善意的兴奋,而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和落井下石竺翊坐在那里不动,嘴唇抿得发白。
“你觉得我说的不是事实,是吗?”柏禹温和地说,话里却隐隐有刺,“你不相信进了监狱的人能改过自新。”
周围又嘈杂起来。
竺翊没有说话,但柏禹并未继续追问,很快转换了别的话题。
柏禹一毕业就分配到二监,监狱长知道他是谁,招呼还没打到他这里就亲自陪着他熟悉情况。
二监是省里数一数二的大监狱,上千个犯人,刑期长短不一,从三个月的小额诈骗犯到连环杀人的死刑犯都有。死刑犯是单独关押的,其余混编,刑期短的、新来的,难免被欺负。一般这样的小打小闹,只要不太明目张胆,狱警有时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负责的那块也有一百来个犯人,他拿着名单对过去,发现有间寝室只有一个人住。他笑着问监狱长:
“这人犯了什么事,死刑犯都没这待遇。”
“把他爸杀了,二十年。”监狱长看了一眼说,“不过他单独住不是因为这个。”他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露出一点猎奇的光,“他啊,是Yin阳人。”
他挑了挑眉,就听监狱长继续说道,“凶得很。”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