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嘶哑,映着恐惧。又骤然拔高了嗓门:“我以后便不会了!一次不行、两次不行,那便再多。”
孩子说得很慢,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里带着颤,言语笨拙。可他的眼神那么坚硬:“师父,我总是会有不怕的那一天的。”
坦坦荡荡的脆弱,和坦坦荡荡的坚不可摧。
他说:“师父,我们再来一次。”
安野怔了怔,下意识便笑了,又慢慢敛起来,看不清悲喜。
很久,他走近薛逸,蹲在他面前,平视着孩子的眼睛:“阿逸,恐惧是本能,克服恐惧是人的荣光。”
他伸手,带着薛逸,慢慢握上了剑柄。
自那起,安野开始真正地教导薛逸。
他带着这个孩子听天下事,论时局势,看数百年乱世里英雄横空的荡气回肠,和家国飘摇的零落悲辛。
讲历史上有名或平淡的战役,烽烟里的得失成败。古往今来一次次交锋里沉淀下来的兵法战术,英魂们用血写出来奇谋诡略。
带他习武,把剑交到他手里,给他握紧剑柄的力量。
——也教他家国天下。
就像安野小的时候,钟家教会他的一样。
薛逸就这么长大。
头两年,刚从木剑换成了真家伙的时候,体力常常不济,时有磕绊拉伤。师父可不会在这里心疼他。小小的孩子,成天的在院子里摔得灰头土脸,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滚成了土色,额角常常是青的,时不时还洇着血色。
他就在那摔下去和爬起来之间,重复着挥剑。简单或复杂的动作,一个个一遍遍地重复。
剑是沉的,带着胳膊直往下坠。身上是疼的,拧着劲的肌rou被一次次拉开,累日的酸痛不断地消磨又生出。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眼前发花。
他紧盯着剑尖,余光扫过两侧。
前中,伏身,平刺!
左后,逆身,斩![1]
……
一下一下,仿佛无始无终。
孩子像是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常常要到手臂负荷不住那力道了,剑脱手落地。他又咬着牙重新捡起来,重新拉开架势。
一次再一次地脱手。捡起来。
在哪一次剑滑脱出去之后,手抖着几乎拿不住了。却是一派冷静,利索地拿出来一早备好的布条,缠着剑柄捆死到手上。
没磨出茧子的时候,掌心常有擦破,血浸着刀柄,从指缝里沁出来。
孩子咬着牙,一声不吭地,举剑,凝神。盯着前方的眼神那么亮,又那么狠,宛若疯子,或是妖鬼。
妖鬼每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便变回了孩子。
总要跟师父撒娇耍无赖,叫嚷着“师父我手疼、胳膊疼、腰疼腿疼眼睛花——诶呀师父我快不行了”。
等到安野一眼扫过去,哼笑着问他“那你看今天要我做饭咯”。
他才一抖,头摇得飞快,还要装着乖巧提要求,“师父你看我都这么惨了还这么勤快地做饭,是不是得给我多讲两个故事”、“诶呀师父师父”……
白日里拼命得没边的人,黏黏乎乎地卖乖卖可怜,好像先前里面无表情地把剑按到破了皮的手心、那人不是他一样。
安野的故事其实很少能完完整整讲到尾。总在半道上停下来,问一句“这局怎么破”。
薛小将军严肃而谨慎地斟酌着他手下一个兵营、背后一座城、再后面半壁江山的生死存亡。
在一次次皱着眉头的沉思里,反复地推演,尝试,步步为营。他飞快地学着怎么去逆转一场战局,怎么去扭转整片局势。
他努力地去做到小心而准确,抱着一腔的热血,不怕死,也不畏惧凶险,又在坚硬里包裹着柔软。
——他是能扑过去救他的兵的那种将军,热忱地相信着自己可以带每一个弟兄活着回去。
直到那天,安野看着他的眼睛说:“跟着你的那些人,每一次都会有回不来了的。你就是在用他们的命去换胜利。”
安野问他:“心疼么?犹豫么?你想用你自己的命去换他们么?”
“害怕么?”
他呆坐在原地,看着师父。
安野眉眼里像是悲伤,又一片冷定。
害怕么?
你害怕么?
这句话来来回回地在他心中诘问,好似一个残忍的预言。
他浑身发冷,模模糊糊地窥见了真正的黑暗。
不是血腥,而是无力回还而必须抉择。
宿命之所以成为宿命,是因为无论如何挣扎、如何抗拒,你必将踏上这条路——这是唯一的一条通途。
这是为将者避无可避的宿命。
“师父,真残酷啊。”他觉得自己摸到了粘腻的鲜血,像摸着一个人的命。无数人的命。
称量每一个人的性命,去兑换每一场胜利,用白骨去堆出来那座守山河的门。
真残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