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么?
每一个武将踏上战场的那一刻,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可谁也不会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终了——这是莫大的羞辱和背叛。
师父不带感情的话语、下面淡淡的冷嘲,一句句烫到了他身上,粘连起皮rou,扩散开一片疼痛麻木。
凭什么?
他问。
“致命的杀招不在面前的敌人,来自于背后的同胞。”
冷嘲在他心里弥散,浸透了骨头,凿出冰冷的渣子。
恨么?
当年的罪魁祸首已经全部入土,无一善终。他该恨什么?
“乱世烽烟,人不为人。”
——恨这个乱世。
可是,他体会不到那些经年的恨了。他从未经历过的岁月在他心口砸出斑驳的印痕,却也只是印痕。
“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哪一场仗、哪一段猜忌。而是世人都忘了,本可以不必你死我活、可以有盛世太平。”
他……从未真正见过血腥,见过被铰杀的生命,见过那样的残酷。
或许,他只知道那是该在他血脉里的愤怒。绵长的、对这个乱世的——
愤怒。
可是,师父呢?
过往于他,不过是曾经的故事。可却是实实在在刻在了师父生命里的,走过的路。那把火深切地烧过,亲人的血真实地流淌过指缝,染红了整个世界。
师父少年时所有的温暖啊,碎在了那里!
碎片一块块地切割,在心底划出累累的伤。直到学会用力按死了自己的痛苦、不甘、愤恨,变回薛逸知道的这个嬉笑怒骂、恣意飞扬的男人。
或许有一天放下,或许永远不会。
薛逸心底疼痛,一刀一刀的疼。
可无论如何,他永远都不可能回到那一天,伸手拥抱那个带他逃离死地的男人,为他立起一道保护的屏障。
往者无可追。[1]
薛逸用力掐住自己的指节,掐出来尖锐的疼痛。
那就未来好了——
师父,我还握不住力量,可是我会长大。如果有一天罹难再起,师父,我会和你一起。
一起斩开它!
过去是混沌的,薛逸在混沌里出生。可是,未来会是亮的。
不,不用等到未来。现在便够了。
——如果有人拼命把他放到了清明里。
薛逸抬起头,猝然对上安野望过来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悲辛已尽,剩下冷凉的浮冰,下面一片净澈。
安野伸出手,按住他的肩,压了压。
力道透下来,稳定得好像从未被动摇。
“阿逸,这些,都是我这一代人的仇恨了。跟你没有关系。”他声音清晰缓慢,仿佛在一点点拉起孩子的手。
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当然。
“你是钟家的孩子。可是,你先是‘薛逸’。你是你自己。你该坦荡正直,问心无愧。无拘束。
“你的父亲为国而死,你的亲人因君主而亡。我不愿意再为君王效忠,不愿意再为这个朝廷卖命。
“这只是我们。只是我。
“你应该走上自己的道路——任何你希望的道路。”
安野凝视着薛逸,认真,郑重,恣意,又肆无忌惮。眼底的浮冰碎开,折出耀眼的光。
堂堂正正。
薛逸愣怔地看着他。他看到那个男人竭尽全力把他放到阳光底下,想要给他所有能有的、甚至绝难有的自由。
透过安野的眼睛,他看到他从未见过的血亲,在黑暗的尽头向他挥手,无声地说“不必过来,也别再回来”。
安野却忽然笑起来:“阿逸,高兴么?你的父辈是你向往的英雄。难过么?你的亲人都已经不再。愤怒么?他们就这么走了。”
云淡风轻的语气下面,藏着风雨。又像是利刃,要把孩子的心口都剖开,去看看里面的情绪。仿佛残忍又恶劣。
却是安野的模样。
跟他问“你拿你的命,换到了什么?”的时候一样尖锐,眼底却一样有认真和守候。
薛逸歪着头,冲幻象里的亲人微笑,伸手抱住了他身边的亲人:“师父,太好了,你还在。”
太好了。你还在。你还站着,没有畏惧。
我们,都没有畏惧。
安野愣住了。他犹疑着伸手,慢慢落在孩子仍然纤细、却已经开始积累力量的肩头。
薛逸仰起脸,蹭了蹭他的脖子,眉眼弯出温暖的弧度:“师父。我还有亲人在的。我还有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1]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但是这里“往者不可谏”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恰当
第57章 凌霜(一)
胤历二四二年,秋。
南迦破城的血还在滴落,烽烟笼罩在大胤半条南线。
靖南将军接手云安城防,同胞的哭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