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逸尤其。
小少年一张脸上几乎沾满了血污,衣服也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连几处破口都被暗红染得模糊。左半边身子更是浸透了血,这么久还没有干彻底。他的剑身上磕出了几个缺口,一条裂缝横在上面,又被凝固的血块掩盖。上面缠绕着新死之人还未散尽的魂魄。
他简直像修罗场里趟出来的恶鬼,可那双眼睛在一片脏污的脸上,格外的明亮。里头平静而清醒,没有惶惑也没有暴戾,淡淡的冷凉像结着一层薄冰的湖面。澄净得仿佛站起来就能叹一声“阿弥陀佛”了。
其余四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表情复杂。
刘山垂下眼,余光里忽然瞥见长剑尖端在轻微地颤抖。
他忽然便松了口气。“还好么?”
薛逸迎着四个人肃穆得好似送葬的目光,有些无奈:“还活着呢。”
四个人一齐点头,又一齐闭了嘴。
良久,亮子没头没脑地感叹了句:“我现在相信‘云山上人’厉害了。”
沉凝的气氛被那傻气冲散了,风流进来。
刘山轻拍了下亮子的脑门:“你啊,有这叨叨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多练练身手,省得下回逃不动。”
薛逸往他的方向稍偏了偏头,声音依旧低哑:“这回确实运气好。他们没准备我们会反击,况且那群人大多没有正经练过家子。”
“嗯,多半是半道入伙的流民。”项二接话。
老蒋看了项二一眼,却是转向了刘山,犹豫着:“老大,咱们这……”
薛逸也看着刘山,目光冷静锋利,但一句话也没有问。
刘山沉默了很久,才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缓慢地张了张嘴,又抿上。来回了几次,终于闷闷地挤出来两句话:“我早些年在官府干过,剿过匪,跟云州的‘蛟龙山’对上过。端了他们一半,结了点仇。这两年离了云州,算是‘金盆洗手’了,想不到这回碰上他们原本的三当家了。”
薛逸点点头,目光还凝在刘山脸上,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刘山又迟疑了下,闭上眼叹了口气:“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
薛逸盯着他,似乎才确认了他这句话的真假,又点点头。
他身子晃了晃,一声不吭地超前栽了下去。
医馆。四周全是苦涩的中药味,光线暗沉,油灯幽幽地摇曳。
薛逸醒过来,望着头上的房梁,发了一会儿呆。意识慢慢回笼。他猛地一弹,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在榻边摸锁。
“醒了?”刘山被他惊醒,恍惚着坐起来,想要把他按回去又不敢上手,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喊大夫。
早些时候在破庙里,等薛逸倒下去,他们几个才发现他身上的伤远比他们以为的严重得多,根本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撑着活蹦乱跳到那会儿的。少年血污下的脸色,早已经苍白到几乎不见了活气。他们也才记起来,这其实不过是个孩子。
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到医官,差点没被当作白日寻仇的扭送进官府。
失血过多,体力和Jing力透支,外伤引起的高热……好在,总算是缓了过来。
大夫把过脉,絮絮地叮嘱了半晌,听得薛逸头昏脑胀,才慢吞吞地踱出去。没一会儿,药童把药送了过来。
薛逸坐在榻上,瞪着刘山手上的碗,隔着个碗沿跟那一满碗气味苦涩的药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他夺过碗,一口气闷干净了,飞快地塞回刘山手里。苦着脸“唉”了声,紧接着望向刘山,正色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话说得很正经,眼神转动间活泛又澄澈。奈何庄重不过片刻,便飘悠悠地跌了下去,生无可恋地瞅着天花板,似是被药苦得不轻。
刘山还了药碗回来,见薛逸又爬了起来,才同他搭上了话:“说什么麻烦啊。要不是你,我估摸着得在那荒地上,变成两节还不止了。”
他比划着,自己先笑起来,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嘴角一抽。
薛逸“哈哈”地笑他,一个没留神幸灾乐祸过了,震动了肩伤,呲着牙倒抽凉气。
“这会儿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非得硬撑着晕过去了才算?”刘山皱着眉,有些不明显的担忧和愧疚。
“那不是之前没顾得上嘛。后来……给忘了。”薛逸笑,吐了吐舌头。
刘山呛了一口,明智地没有说出来“这都能忘”。他指了指榻边:“剑在这里,没清理。险些被大夫逼着丢出去。”
“没要紧,丢了便丢了,横竖是抗不过下回了。”薛逸无所谓道,却又探手去摸。指尖触到冰凉凉的金属,往自己的方向勾了勾,停了些许时候,才又把手缩了回去。
刘山苦笑:“可别再来下一回了。早些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这两年可只想安稳过日子了。再来一回,别说这条命了,魂得先撂下来一半。”
薛逸看着他,没有接那句话。他忽然敛了所有的表情,连目光都冷醒起来:“其实,有我没我,你们都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