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浑噩噩地想,他还能扛一扛的吧……幸好跟这帮子匪斗了那么些年,还算能打一打……这回要是活下来,得上点心练武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流裹挟着到了城门口,更想不到会被守城军当成了敌人。
他看见当头一刀劈下来。
奇怪的是,他居然还能记得,这个兵穿着大胤制式的兵服,是自己人……
仓皇里,他拿起自己的刀挡了一下。
那把终于崩碎了的刀只来得及救下了他的命。
利刃砍进皮rou,几乎砍断了他的那只手。
天光大亮的时候,南绍的士兵退了。他跟着最后的一批百姓、剩下的几个兄弟进了城。
南迦的全部守军、云安近半数官兵、数不清的南迦百姓,在紧闭的云安城外,隔着寂寂长空和无法跨越的生死,沉默地遥望着他们破碎的大地。
刘山的那只胳膊没丢,却也就此废了。满目的苍凉里,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哀叹。
刘山掐了掐指尖。不疼——他用不出足以让自己疼的力气。
视线里忽然戳出来一截剑柄。
他一愣,扭头。
薛逸侧着头看向他,手上托着他自己的剑,递到刘山面前。他很端正地看着刘山,目光坦荡,露着很锐利的锋芒。
刘山深吸了口气。
胳膊上伤口愈合、拆了药布的那天,他拿着亮子新买回来的刀,想要像往常一样□□。刀却在抽离刀鞘的那一刻,没了支撑,直直地砸到了地上。差点砍着了他自己的脚。
他伸手去捡,再掉下去。
一点点试着握紧,试着往上提,再掉下去。
……
一次又一次,他在连绵不绝的金属“哐当”声里,过了整个下去。
最后,老蒋看不下去了,握着他的手,挪走了那柄刀。
他笑笑,对老蒋也对不远处的项二、亮子说:“算了,我这二流子的功夫,还是不糟蹋刀枪了,省得别人再看着糟心。也好,一门心思练跑路的本事,指不准反而能多活两年。”
他假装没有看到老蒋眼底的血色。
从这天起,他终于认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拿起刀的机会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实在也不怎么热衷刀枪的……不是么?
他没有叹过一声。该一板一眼的时候一板一眼,该插科打诨的时候插科打诨。他们辗转到了平兰,凑巧盘了间铺子下来,做起来小本生意。
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好像那些拼杀和抱负,一腔的热血和愤怒,都已经是经年旧梦了。
刘山慢慢伸手,搭在剑柄上,一根根手指收拢。
他的兄弟们仍然在他面前嬉笑怒骂,和过去没有任何分别。却再也不会说起刀光剑影快意江湖,再也不舞刀弄枪,炫耀自己得了一柄还不错的匕首。
他们看顾着他的心情。他知道的。
那天老蒋、项二、亮子——他这最后剩下来两个兄弟和一个小少年——都躲在院门后面。他们眼里的哀伤和不忍。他知道的。
他的兄弟们不同情他,却会为他难过和惋惜。他知道的。
不甘,痛苦。他曾经在深夜里辗转反侧,骨头里都浸透了无力和挫败。
却也曾经那么想再一次碰一碰刀枪,哪怕只是碰一碰。
——不仅仅是刀枪,甚至不是刀枪。
刘山知道自己放不下,却不知道自己不甘和痛苦的、到底是什么。
金属冰凉,抵着他的掌心。
曾经觉得荒唐么?那么Yin差阳错的,偏偏一日、一时都不差的,撞上了同一个夜晚。
曾经怨愤么?如果当年没有战事——如果前线没有误判南绍的动向,如果南迦守将听从了靖南将军的警示,如果没有破城……
曾经觉得可笑么?没有折在敌军、匪贼的手里,却伤在了自己同胞的刀下。
曾经仇恨么?如果当年不是被南绍一路追着打,只要没有输得那么惨烈,哪怕只要云安做好了足够的应对……
他曾经在大夫的目光里、守城士兵的视线里,看到过这样的问。
他也曾在无数次的茫然无措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冰冷的金属一点点浸染他的体温,一分分变得难以分辨。好像他的一部分。
刘山笑了笑。
那一战惨烈。云安最终守了下来,等来了景沧的援军。南迦的将士全数牺牲,云安过半数的守军只剩了白骨黄土。那个惨白着一张脸,咬紧牙关对他挥刀的年轻人,或许也变成了一具无名的尸体,连他身上的铁牌,一起葬在那片土地里。
一起在那座城前头,立起了一道边防屏障。
刘山的目光凝在远处,无声地笑:“他们是英雄,无论是赢了还是输了。要是没有他们拼死,没有他们把命抵出去,我们那一天便会死在南迦外面……大胤早就被变成战场,早就被瓜分干净。我们没可能安安稳稳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