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玖之笑起来,眉眼弯出来很愉快的弧度,从缤纷的糕点里拣出来块荷花酥:“我喜欢这个。”
雀跃升起来,他脱口而出:“我也最喜欢这个了。”
顾玖之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几分,把纸包往他的方向推,特意把放着荷花酥的那一侧对着他:“喏。”
他迟疑着抓了块酥,细细地吃了,看着顾师弟跟大师兄又斗起来嘴,心里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生出了亲近。
不是钦羡,不是敬畏,只是……亲近。
因着一块他们都喜欢的甜糕。
顾师弟不是那只在天上的光啊。
——还是他的师弟、他在青云观的家人啊。
他在青云观的家人,挤在一方小小的厨房里头,过一个中秋。
小七来到青云观的第四年。他在这里过的第四个中秋。
他记忆里,有将近一半的中秋,竟然都是在这里过的。
从一开始的伤怀,揉着面团不自觉便走神发呆。每次低下头,总觉着再抬头的时候,能看见大哥往他脸上蹭面粉,娘拌着馅笑,爹在那里傻呵呵地抢碗筷“孩子他娘你歇着我来拌”。
到现在站在灶旁,能安然地听他们嬉笑打闹,偷摸着给自己煮一碗芋头汤。
“诶,小七你煮什么呢?”
方淮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炸起来,惊得他手一抖,多下下去了大半勺糖。
方师兄不该在灶后头么!?
“我……”小七举着个勺子,满心都是“完蛋了这玩意儿下去得甜死个人”。
方淮讷讷地看看勺子看看锅,抓着头装糊涂:“小七你没多放糖,绝对的哈哈……”
小七叹了口气:“方师兄,你吃么?”
方淮跳脚,哭丧着个脸:“我吃……小七,你不能齁死我啊……”
小七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方师兄,所以你帮我舀盆水,再削个芋头……”
锅里咕嘟咕嘟地开了,小火把芋头煨得酥烂。
小七挑了个大碗,舀得满满当当塞到方淮手上。
顾师弟也喜欢甜的,只是不知道这芋头汤会不会习惯呢,这样子胡乱煮出来的东西……
他自己舀了碗汤,举着勺子慢慢喝。
味道还过得去。
——自己大概也就做个饭拿得出手了,要再做不好,那还有什么用呢?“过得去”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我不想是个没有用的人。可是……
小七埋了头,咬着一块山芋。
软糯的,酥烂的,外头一层黏黏乎乎的甜,里头平淡无味的。
“小七!芋头汤很好喝!”
顾师弟的声音冷不防传过来。
“小七厉害啊。”大师兄语气里带着笑意。
——穆穆是那么好的啊。
——你不是没用的人。
他捧着碗,鼻子发酸。
面前是灶台,锅里头炖着红烧rou,醇厚的香味顺着锅盖的缝钻出来。
背后是师兄弟们,吵吵闹闹着,像菜市场上,百八十只鸡鸭鹅一起咕咕。
他深吸了口气,笑了起来。
琐碎的烟火味。
那么温暖。
这没什么稀奇的一刻里,在这片喧闹俗气的温暖里,小小的少年终于不再迟疑,张开了双手,拥抱向自己。
我或许是这般平庸的模样,可是,这就是我啊。
——也值得堂堂正正仰起脸、让人称赞一句的我啊。
琐碎的烟火味像还在鼻端,温暖还萦绕在指尖。
小七轻轻地摩挲着手指。
大师兄,玖之,师父……都离开了。
他们在厨房里议论到了天黑,没个结论,说着散了吧散了吧回去睡觉了。可谁都知道,明日里起来,他们或许有人要离开,奔向各方,奔向各自的命运。
青云观,终于,要散了啊……
或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聚齐一厨房的温暖了吧。也或许……永远都不会了。
——他们去战场了啊。
他猜得到,却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一把抓住了竹剑,用力握紧。
自那天起,将近三年了,玖之也断断续续地教了他将近三年的剑。
他果然没什么练剑的天分,一招一式里还带着笨拙和别扭。却也已经再也不会把剑甩脱出去了。
而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让他无比恐惧的竹剑,也变成了能够给人安心的东西。
他还是害怕战争,还是害怕真正的刀剑。
当年的伤痛太刻骨,他毫发无损,魂魄里却永远留下了这一道血色。这一道恐怕要跟着他或是进坟墓、或是被野兽吞吃掉的血色。
他依旧无法直视火光。
他依旧畏惧刀剑。
他依旧在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要逃离。
爹娘,大哥,家……还是回不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