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大门映在他们每个人眼里,印在他们心上。
把这个地方好好收在心上。
青云观,再见吧……再也不见。
他们那个依托在青云观的家,在心头筑了高阁,随他们走南途北程,这一辈子都不会远离。
——把家收在心里,从此可以去任何远方。
第83章 汤汤(六)
“哐当”,刀砸到地上。
刘山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砖上一道白痕,揉了揉手腕。
他依旧拿不住刀。自然。
左手端着刀,右手握上刀柄,一点点收拢手指,左手试探着松开……便脱了手,直直地坠下来。
他硬是想承住刀的重量,手腕跟着拧了过去,有些微的挫伤。
右臂的经脉里像是缺了一节,空空的,力传不上来。拿不起来比笔墨和账本算盘更沉的东西了。
也是,就没听说过损了的经脉能自己长回去的。
其实,能不能拿刀,倒也没多大影响。
他本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早年里剿匪全靠那点做捕快的本事——他总有办法把情报摸得门清,再加上点诡计智谋,刀不过是意外情况里用来防身的罢了。真要让他上阵对敌,自保都够呛,一个稍微厉害点的土匪就能把他砍了。
他当年还真没瞎开玩笑。干脆不用刀,专心点跑路,倒或许还真能多几分胜算。
没什么所谓的。
他弯下腰,按着刀柄,轻车熟路地单手套回鞘里,再捡起来,垂眼看着。
他忽然闭了闭眼。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眉头却微微蹙起。
……跟拿不拿得起来刀,没什么关系。
他知道的。
刘山是云州人,生在三十多年前,兵荒马乱的年代里。
父母带着襁褓里的他一路流亡,好不容易到了云州北边稍太平些的地方,却已经落下了一身的疾痛,在路上还能撑着的那口气,没多久便散了,留下他一个人。他运气好,被一个鳏居的捕快收养了。
——这是他从养父那里听过来的版本。
养父倒是不瞒着。他小时候第一回问,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跟他讲了,完全不担心他小小年纪会不会生出点什么偏执。
不过那个年头,“显兴战乱”中期,边关各州一片混乱,连腹地都是人心惶惶。战事,匪患,天灾,瘟疫……到处不太平。云州流民极多,北边还好些,再往南些,路上随处走走,都能看见尸骨,孤儿并不少见。能有命活下来、再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初初听着那一次,也只是唏嘘了一番,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感触或是在意。说到底,那些事情太遥远了,发生在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现下听起来,倒像是别人的故事。
更何况,许是见得多了,养父说起这些事情,语气实在太平淡了,干巴巴地像在念份文书,实在像看着白纸黑字上的公告,没什么实感。
他养父姓刘,大名一个“猛”字,却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跟这个名字半点没沾着边,听起来反倒像是个嘲讽。
他跟刘猛姓。倒是得了个漂亮的名,敬岳。
收养他的那年,刘猛三十多岁,是云州衙一个平平无奇的捕快,没什么办案本事,功夫也不济,怎么看都是个吃着月俸混吃等死的闲人。
从他记事起,刘猛的妻子便已经过世了。大约是有些年了,家里女人留下的影子早就淡了。只有屋子里供了块牌位,很不合规矩地,摆在了极显眼的地方。屋子小,除了隔出来的厨房,在哪里都能看着。
——奇的是,即便是在刘敬岳幼年的记忆里,这块牌位也从来不显得瘆人,反倒是透着种家人似的安心。
刘猛好喝酒,喝多了连刀都拿不稳当。一个月里,他能见着这人的二十五天,能有一半的时候醉着——剩下的那五天,横竖在家里是见不着,约摸是醉倒在哪里。
刘敬岳被这样的养父带着,磕磕绊绊也才学会了半身三脚猫的功夫——那另一半,还是后来跟着办案的时候,从别的捕快那里,东拼西凑出来的!
养父日子过得潦倒,成天里一身乌糟糟的破褂子,还时不时的得浸上些酒渍。养子却被待得极好。
刘猛几乎是把酒当粥当饭了,可连几块铜板一大壶的散酒,都喝得扣扣索索的。却每一季都会记得给他备好合身舒服的衣裳。会在集市上,给他带牛rou酥饼和新鲜的小玩意儿。就连喝得不着家的日子,都会记得提前给他把饭菜钱备足了。
刘敬岳便这么长大了。
到十多岁,“显兴战乱”结束。莫说大胤国土上,就连整个东洲,也是一片苍凉。云州州内更是各处凋敝,边关还和南绍时有冲突……可比起先前,到底是太平下来了。
百姓从惶惶不安里脱出来,心态都平和了些,整日里想着怎么把肚子填饱、日子过富足,实在没什么心思折腾别的。更别说这片地界并上周边,连长久的匪祸都鲜少有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