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一样徐徐漫延出不规则的光屏,上面显现出好长一串名称。泛着莹莹蓝光的数字、文字、公式、还有单凭我现在所拥有的记忆无法理解的奇怪扭曲符号,组合成外星飞船的名——起码是经过二十年专业学习的相关行业从事者才能读懂的名。飞船是我这个外行的叫法,那些专业人员,一般不愿意采用这么古老的、感性的、难以显示他们水平的称呼。
在新时代诞生的年轻人不懂也不想懂我们某些奇奇怪怪的固执,他们的脾气总是很大,目光投向前面极远之处而懒得回望来路,妥协和退让是困难的,尝试去理解老人的故事——那些丝毫没必要被理解的不具有现实意义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更是噩梦。我不年轻了。就算是在年龄失去区分社会中个体身份的功能的现在,也没人会在我唧唧歪歪叹惋老人不易人心不古的时候反驳我。
我的故事无人愿意听闻。
事实上,如果需要,我有能力让他们安静且专心地听我说话,并且背下我说的每一个字的每一个音节的长短。当一个人活了比大多数人都要长的岁月,自然会有些微不足道的与时间伴生的特权。
但大多数时候,我没有这个需要。
我不需要发泄,不需要诉说,不需要像个被淋shi的小动物一样,瑟瑟发抖地祈愿同类的体温,以求风拂过我的毛根接触到肌肤时不那么冷。
我不需要。
孤独和对孤独的强大忍耐力与生俱来。我经常对自己说。一句话说了九十九次后会被神聆听,而后,真实会度过世界的分割点徐徐降临。
我从没有对谁提起过,我喜欢船。以及与船相关的故事。因为这份喜爱与他人不相关。
好像有受过采访,很久以前了,被问到九十九部圣典中最欣赏哪一部。
提问者有着跳动的火焰一般的长发,白肤,碧绿双眼像猫儿,傲慢又不驯,专注地凝注我,优雅笑容含着轻微恶意与浓烈的野性。
我有些惊奇。
他看着的人,怀着恶意针对的人,是阖宗上下投票选出的领袖,是历代教宗中最受爱戴甚至狂热崇拜的一位,是神的追求者,是应该摒弃个人爱好的使徒,是不允许被刁难被不礼貌对待的执剑人。
最后我说,我尤其喜欢《阿蒙游记》。
它的书写者曾是阿塔纳西斯教的沟通者,在水中出生,一生都在尝试从变幻的水波中领悟他的神并将感悟传达给缺少这种天赋的信徒。死前倒数第七年,他选择皈依我们这个没什么影响力、传道也并不积极的小教。
回答完,我重归静默,对现场的哗然不制止也不关心。
安塔娜大主教,我的副手和姐妹,我知道她会完美处理好这件事。
她天生就是要被赞颂为扭转乾坤的人。
后来,对外公布的说法是,我是个宽容的领袖,只要信仰我的神,无论是谁,我都会承认并接纳他有瑕的信仰。
至于那猫一样的年轻人,在我叛教后,成了我度假花园的常客,最喜欢趴在我心爱的玫瑰丛上,脱得只剩项链,翘起一只脚冲我笑。阳光下,他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在我自己的版本里,我喜欢《阿蒙游记》,是因为它独特的风格。
作者奇特的经历使得他笔下的故事有着海洋般的诡秘梦幻气息,充满了关于雾气、灯塔、鲸鱼、繁星倒影等隐喻。
它提到一个关于船的寓言。具体的记忆包括感悟被我留在了神国的大圣堂,已然不可追忆。有限的零星碎片显露,那大概是关于几个圣徒的一生,他们在船上出生,离去,回来,又离去,最后的最后,他们在船外的世界染上了罪恶,想要回到初始之地,有的成功,有的失败。
凑巧的是,在我的第一次的生命里,那个人们还被时间束缚的混沌的年代,也有一则关于船的传道故事,流传千年不衰。当然,后来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连同它的教派和信仰。
故事是这样的,一开始,神创造了恶魔,来彰显神的分身的权威,后来,神令它的分身之一,天使安造了艘巨大的船,并告诉它,将恶魔中尤为罪恶的那些挑拣出来,放在船上。他们将被困在船上,一直漂流,一直无处停靠,一直在海洋上反省。不可计量的岁月过后,船上的恶魔们洗脱了罪,却只剩下一男一女。那是人类的先祖。
人们习惯给自己的座驾起名,把他们当宠物或孩子——其实在我看着宠物和孩子并没有太大区别。
我说我要全额买下我的飞船时,设计师兼主管可能被我的豪气震慑,特意登门造访,向我解释她的设计理念和人生信仰。
她说,这是她上上辈子、上辈子和这辈子最杰出的作品。
她将三生所有的理念与爱恨倾注。
她眼角的褶皱上散落着深色的斑,说话时语速因气力不足而缓慢,语调苍老饱含涩意,几乎是用喉头挤出气音来。她看着我,眼神疲惫而柔软,仿佛我是她寻道路上的同行者或继承人。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使用年轻的身体,正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连续三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