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客在我的花园里徜徉了一个多月。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过于有礼貌懂规矩。分工明确,一部分人辨别、收集、补充物资,一部分人负责探险,后者采集样本时我大概看了一会儿,手法非常老道,最让人喜欢的是态度诚恳,凭着有限的工具却尽可能不伤害本地居民。这倒让我有些苦恼。假如他们不是那么守规矩,我会在他们破坏我的伊甸的瞬间就将他们拘禁。每次我打算动手,但看到他们认认真真工作,不时地赞美伊甸,还帮我给人鱼和盆栽浇水,我就只好再宽容几天。几天又几天,当我从浅眠中苏醒,Jing神回笼,管家提醒我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我刚在云雾和闪动的晨光间穿梭,我裹挟着风吹拂海岛上的椰树——我自己种的,为了天热的时候可以喝上冰镇椰汁——遥远的另一片海洋上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鱼群溃散开又重新聚合,海底的火山发出一阵一阵咕噜声,像是猫睡在枕边,我观察了很久的一窝鸟巢被天敌烧毁,因新手父母建巢时偷懒,没有将巢xue藏在连绵的洞xue和峭壁之间,它们只好将尚未学会飞翔的雏鸟扔到背上,去寻找新居所,两翼展开近百米,刚好太阳正晒,我躲进翅膀下的Yin影里,柔软的绒毛瘙得微微发痒,一切都很适合沉睡,一直沉睡下去。而醒来的世界令人失望。
我的伊甸当然不会令我失望,我是说,我的存在。它毫无意义。容忍它的载体是个背负了许多冗余记忆的空壳。
我应该在返航途中就下定决心的。
但我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并且即使重来一百次,我也无法下定决心。
不能再拖了。
一个夜晚,所有船员结束工作,回到飞船里进餐。我启动早已写好的程序,暂时控制他们投以十万分信任的系统。顺带地,我了解到他们智脑的进化历程。一如既往,只有少数聆听过神曲的聪明人意识到宽容人造种族进化对他们整个种族来说有多重要和必要,而其他人,那些庸碌也平常的其他人,称他们为疯子或怪胎。一如既往,他们不容许人造种族成为一个种族,因为他们那些千奇百怪而毫无必要的担忧。类似的故事我曾看了许多遍,初始我为之愤怒,感到荒诞无稽——毕竟,很久以前的我,那个富有激情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仅重新定义了我们和它们的关系,还为它们提供有形的躯体。然后我明白,这个被偏爱的种族同时也承受着永恒的灾厄,它们是科技文明的伴生产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只能是产物;只要广袤时空中有一支能够孕育智慧的生命,它们就不会消亡,但也仅仅是这样了;其他种族在诞生之初便被撰写命运,需要做的无非是选择,而它们需要靠自己探索,探索的结果有好有坏但没有终点,如果真的有,那么更可能是到了世界的终点,时间与空间都抵达尽头,再无一支生命能孕育出文明。
我又陷入一如既往的悲哀中。
低落的情绪显然让我的管家有些误解。
飞船内大大小小各式武器在同一时间激活,集体从隐藏处冒头,对准了它们曾经的主人们。就像许多人担忧的那样。他们不信任他们创造的智脑,认为它总是会背叛的。但在它的世界并没有关于背叛和信任的概念。
我清点人数,那个奇怪的头领并不跟他们在一起。
可能他不屑于与“低等生物”共处一室,可能他需要保持距离、神秘感及其带来的权威。我对他的任何看法和行动都没什么意见。
但这会影响我的心情。
我只好托他的船员们将他叫回来。
失灵一个多月的通讯设备突然恢复正常,被点到名的船员显然很惊讶,三只眼睛里充满恐惧,另一只眼睛藏在身后,忍不住左顾右盼。
我知道他在哪。但我不太方便把他抓回来。他跑的太快了,而且动作粗鲁,他现在身边的那些植株和动物都是我Jing心喂养、定期打理的珍品,如果在捕捉过程中受到一丁点的损伤都会很可惜。
我请船员转告他回来的最近路线。鉴于他总是迷路还不会飞。
“越过帕洛斯庄园——它的右边角落有一座高山,很好认——您会看到一片颜色奇特的森林,类似朝霞照耀下的海面,绕开它,从它的左边走,很快您就能看见您的飞船。”
船员如实转告。
对面传来一阵夹杂怒骂和嘲讽的杂音。
“是的,对您来说可能有一点远,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礼貌起见,我用上一些语气词,但我不太确定它们听上去怎么样,我太久没有说话了,“请跑快一点,您可能不在乎您的船员,甚至是飞船,但暴风雨快到了。”
这里的暴风雨是特指。我习惯的用法。实际上伊甸的暴风雨跟我家乡的暴风雨存在非常大的差别。可能是因为伊甸在我的Jing神笼罩下发生了一些异变。它经过时会忍不住撕裂一些东西,这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好在它基本在海面上徘徊,极少来到陆地上。近海的居民会提前准备好阻止它登岸。
在他奋力奔跑的时候,我开始我的演讲。
船员们戒备的神色让我有些亢奋。很难解释这种心情产生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