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太阳缓缓湮灭,赤红的光芒散布长空。
开阳府的六扇门之内,突然传来一阵喝骂之声。
这声音虽响亮,然而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因为这声音里,还带着三分笑意。
是谁在喝骂?
若是喝骂,又为何带笑?
可能是因为,骂人者,其实并不生气,甚或和被骂者还有相当的情谊。
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情人,父子,师徒……都有可能。
但是这斥骂的声音年轻的很,仿佛是一个少年,断不可能是父子;若说是师徒,也有些令人生疑。
那是情/人?还是朋友?
这人甚中意他的情/人。她既清丽,又姣好,宛如初阳照射下的露珠,他呵护还来不及,又怎么忍心斥骂?
那便是朋友了。
……
游其雨疲惫却又玩笑地往椅子上一坐,甩着本子,骂道:“我朝律法规定,吏员五日一休沐,这好不容易轮到我了,怎么又来了个案子?应杨,你小子不是说好帮兄弟挡着的吗?怎么,小爷也碍你眼啦?”
他是言者无心,却不防隐隐地透露了心事:这最后一句中的“也”,正是他目前最大的烦恼。
除了他玩笑中的朋友外,还有谁,能觉得他碍眼呢?
说实在的,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面容俊朗,连他的情敌都不得不承认:他拥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明亮且深邃。
而且他不仅仅好看,还少年得志,在区区十九岁时便名扬四海,得到诸位同行的器重,事业也一片光明。
所以他真的很奇怪。
奇怪剡山那位铁老爷子,到底为什么不待见他——不,也不能说不待见他,因为这位前辈平素什么人都少见,唯一见他的一次,就是拒绝他。
拒绝他使唤了无数个媒婆、扛了六十六箱娉礼、在大雨中站了一天一夜的请求——求娶他唯一的女弟子。
他烦恼得叹了口气。
被骂的那个年轻人在他旁边坐下,颇有些无奈道:“你冲我发什么火啊?这事儿是尚书亲点的,就叫你主办,我磨蹭了半天也才混到个同知,还能怎么样?”
游其雨哀叹道:“凭什么啊?”
——凭什么不答应我啊?
然而这话怎好对旁人说?
他只得转回当前的案子:“就为这,我昨夜可在案牍阁中熬了一宿。”
应杨道:“昨夜你就去查了?够认真的啊。”
他翻开了桌上那卷案牍,道:“这就是昨夜你接到的?”
游其雨点头,扣着桌子道:“尚书大人亲自交付与我。你也不必细看,这上边无非是说,刀笔吏徐秋水,同今次春闱状元:江元,当街吵了一架,还就他高中一事上书质疑。第二天,江元便被灭门。”
应杨道:“所以徐秋水被监/禁了?唉,要我说,这个案子当真就是你的,妻弟被牵扯进去了,你能不管?”
游其雨叹道:“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我和秋水也是多年知交,万万不能使他蒙冤。”
应杨道:“我说你怎么连夜就去查了呢。尚书大人够信任你的,也不让你避嫌?”
游其雨道:“少爷我大公无私,避什么嫌?”
他霍然起身:“走,我们这就去江府看看。”
※
说是“我们”,实际上只有应杨一个——游其雨在丽景卫的目光中,背着手跨进了徐秋水的家宅。
徐秋水只是七品小官儿,平常都不得列于朝上,但偏偏又极其酸腐,高呼“寒士易入,高宦莫来”,门槛建得极低,自然被各种踩踏,还因家里人手不够,少来打扫,其上时常充满了访客脚底的“风波”。
游其雨不同,他每次前来时都会认真地跨过去,和进尚书家一个姿势,还会顺便埋怨好友两句,说他不爱干净。
此番前来,死气沉沉,更无徐秋水殷切的身影。游其雨低头看了两眼,只见门槛纤尘不染,竟觉得它有些孤零零的,不由心酸。
甫一进院,尚不及招呼,老院公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吓得游其雨腿一软,差点跟着跪下。
好不容易把人扶起来了,老者又哭开了。但既不陈词,也不卖惨,只抽噎着道:“来了?我去通禀相公。”
游其雨道:“怎么使唤得着你?开轩呢?入竹呢?临镜呢?内院就他们三个小厮,怎么这会儿都不见了?”
老院公叹道:“开轩那日当庭争辩,被打了五十大板,如今且将养着呢。至于入竹和临镜,都被相公遣散了。”
游其雨道:“他这又是何必?算上你在内,全府本就只有七人,其中就那几个深得他意,怎么还遣散了?”
说罢,一片落叶悠悠地落在了游其雨眼前。
如今还是深春,何有枯叶飘零?游其雨心中郁郁,摆了摆手道:“你也别忙了,还是我自个儿进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