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宝孤立无援。他看着眼前笑容和善、温柔敦厚的老太太,心想要立即拔腿就跑呢,还是念个什么金刚经辟邪。
可此时他的脑子里,连“阿弥陀佛”几字真言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身处深山老庙,四周一片漆黑,林里是吃尸体长大的乌鸦黑社会,以及无边的寒冷。
他放弃了逃跑的念头,破罐子破摔,反而走前几步,合掌拜拜:“多喜子欧巴桑,我不是有意弄死您,您要报仇,找乌鸦老大去吧。”
低头一看,在他跟乌鸦搏斗时,整团老面掉到地上,还被自己踩了两脚,死得不能再惨了。他顿时感到深深的内疚,这团面代代相传了五十多年,从野村和尚的嘱咐中,知道照顾它要花费多大的心力和耐性。他这么胡闹一通,几代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一愧疚,他就回到了现实中来。再看老太太,年纪其实也不太老,脖子戴着个皮卡丘的吊坠,头发也染成渐变紫色。他恐惧之心渐去,就想起一团昭和时代的老面不可能是这个形象。
便定下心来跟欧巴桑交谈。他日语实在烂,一个个单词加上肢体动作,才弄清楚老太太乃山下镇里的居民,受野村之托,来给俞家宝送早饭。
俞家宝松了一口气。却见欧巴桑蹲**,把面团捡起来,一脸肃穆。
“真对不住了。”俞家宝惭愧至极,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听野村和尚的意思,卖面包是庙里的主要生意之一,多喜子一死,面包是不是做不成了?日本人干什么都煞有介事,做双筷子,擀个面,都会当成特色文化,野村这面包坊一看就很有古意,他弄死了多喜子,是不是灭绝了当地的文化遗产?
欧巴桑却没有责怪他,只是撕掉面团肮脏的部分,小心放回箱子里,让俞家宝搬回地xue。俞家宝揣摩她的意思:多喜子生死有命,咱也左右不了,那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了。
于是他们俩开始打扫犯罪现场,消灭证据。俞家宝做过不少点心,制作食物于他而言,就是流水线的工作,弄得Jing致点,卖相好一点,就能赚更多钱。现在对着白花花的面团,他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感情。
把面团当成人当然不至于——那是被野村和尚带偏了,入戏太深。可面团分明有旺盛的生命力,掉到尘埃里,还在不停地膨胀、成长。无情无绪的酵母,生机勃勃的本能,有时只让人感到大自然的残酷,感叹生命的徒劳。
但要连这徒劳的挣扎都没有呢,这世界岂不更是一片虚空?
俞家宝心有所感,把掉在地上的面团郑重地捧起来,放进一个筐子里,就像捡拾起一个个被遗弃的生命。
欧巴桑打开漆盒,给他拿出早餐。素净的餐食放在六格的餐盆里,酸渍藕片、豆腐皮、山药泥、芝麻海带、梅子和米饭。暖壶里是乌龙茶,橘子剥了皮,另外放在一小碗。
简单的蔬果,简单的烹调,算不上什么美食,就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山药泥上点缀的山椒叶,也都是清新挺括的,可见做饭者的用心。俞家宝感激不尽,他本来打算吃饼干到死,没想到在人生最后的几顿饭里,还能吃到这么雅致的菜。
“多谢,非常美味。”
欧巴桑一笑,露出有点黄的小虎牙。
在自杀前最后的几小时里,俞家宝心里想得更多的,都是别人对他的好意。在酒店里,他吃过不少好东西,印象最深的,却是大师傅喂他的一样奇怪食物。
陈凤英大师傅回来了。听说是常北望三顾茅庐请回来的,以大师傅的脾气,少不了对常北望喷了很多难听的话。
大师傅重新执掌厨房后,威权更大,很快就把后厨带上正轨。文世乾的人被收拾得不轻,几乎都被驱赶出去。常北望不但剪去文世乾的羽翼,还把后厨纳入自己的掌控中,文世则乾韬光养晦,屁声不出,势头开始往常北望一方倾斜。
这一日,俞家宝心不在焉地在搅面糊。陈凤英正好巡视厨房,看俞家宝丢了魂似的,奇道:“小俞,你最近脸色那么差,失恋了?”
俞家宝脸一红:“没有。”
“你讲没有就没有啰,”陈凤英理解地眨了眨眼,“来,给你吃点好东西。”
俞家宝浑浑噩噩地跟了过去。料理台上摆开各种材料,看来是道复杂异常的菜。“大师傅,这是什么,烧花腩只有皮?”
“嗯,因为有人只喜欢吃皮嘛,这道菜很简单,把容易吃到高chao的食材全部放一起就可以了。烧猪皮,脆香;虾饺马蹄,鲜软;牛筋鱼胶,烟轫;最后再加蟹黄冻,一定好吃啦。”
这道菜食材丰富,酥脆猪皮酿着虾饺、鱼胶、蟹黄冻,最后层层叠成一口大小的寿司状rou块,简洁好看。吃进嘴里,各种口感交错,鲜美之极。
俞家宝没心思品美食,礼貌道:“好吃,客人一定喜欢。”
大师傅摇摇头:“那么贵的料,费那么多时间,不用脑子就吃出好的,客人不可能不喜欢。但这种菜有什么卵用!研究一下客人喜欢什么,照样做出来就好啦。”他慢悠悠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