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一筹莫展时,比卡丘老太太走进了庙里。她二话不说,走近作坊外的窑炉,开始往里面添加柴禾。俞家宝松了一口气,只见老太太穿着和服木屐,却动作灵便,赶紧也过去帮忙。
老太太教他排列木柴,用木屑生火。见那微弱火苗吃力地吞食柴禾,俞家宝着急道:“这得等多久啊?!”
老太太柔声道:“因为空气chaoshi,八个小时大概可以了。”
俞家宝哭丧着脸,还要八个小时!这庙里的时间好像不用钱似的,什么事都慢得要命。他只好又坐在台阶上,等着时间过去。
他整个人都被掏空了。透支的体力、紧张的神经、面临死亡的忐忑,都在漫长的等待里化为亮白的天空。比卡丘老太太开始收拾院子,她的动作缓慢又温雅,而俞家宝几乎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他呆呆看着老太太蓝色狐狸般的身影,脑子里一片空茫。那已经不是之前混沌的灰暗,而是敞亮的白,空空落落的,台风吹散的一切,来不及补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太太笑道,“可以了。”
他像从一个特别长的梦里醒来,梦里的东西一样样消逝,前一秒他还在不舍,下一秒他已经忘了它的名字。
“啊,可以了吗,辛苦了。”
他们从房间里拿出一个个的竹篮。打开棉布,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面团饱满又光润,肌理细腻,就如最好年华的rou体。俞家宝把面团从竹篮倒在了一个长柄木铲子上,再送进炉腔里。
炉火烘热他的皮肤,他探头一看,为眼前的情景惊异不已,那发酵得极慢的面团,在炉子里rou眼可见地涨了起来!经过了漫长的能量积累,那些慢吞吞地繁殖的酵母,在死亡的最后时刻疯狂进食和吐气,迸发出最强大的生命力。
俞家宝愣愣地看着炉里的面包,不言也不动。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脸颊shi漉漉的,眼泪夹杂在汗水里,毫不顾忌地淌了下来。他哭了,是因为悉心维护却终究在高温里死去的面团,还是为了自己?
或许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突然想到: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生命就是这么回事。一种比悲伤更庞大的情绪笼罩着他,混杂着伤感、可怜、理解和释然。他是连一句歌词都唱不出来的,此时却默默念了一句经文——没有出处的,发自他心底的声音。
俞家宝自然不会开悟,也不会解脱。恰恰相反,他让自己完全沉沦进去了,所有的伤害和自怜,保护和同情,饥饿的乌鸦,燃烧的山车,穷凶极恶的台风,死去的酵母,统统都吸纳进自己心底,让它们沉淀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人了,既狠不下心,也不能超然物外,世俗鸡血对他没用,和尚的佛偈也不能开导他。最没用的那种人,拿不起来,放不下去,混混沌沌的人生。而现在,在炉火的照映中,他把这些混沌都接纳了:接受自己和外在世界的浑浊,接受无法言明和无从理清的世情,接受生和死交错模糊的界线。
他像黑洞一样,不问善恶,不分良劣,泥沙俱下,包容了一切。
一个星期后,野村贤音出了院。他身体虚弱,眼窝深陷,而俞家宝则生龙活虎,在比卡丘欧巴桑的照料下,脸色红润,胖了两斤。
他对野村实在过意不去,谄媚地献茶盛粥,嘘寒问暖。
这些日子他半点没闲着,每日起早贪黑地打扫修整,把寺庙收拾得干干净净。台风毁坏的植物,刮开的枯山水,被吹到石头上的鲤鱼尸体,四处透风的纸门,在工匠的帮助下都修葺完善了。因此寺庙大致上恢复了旧貌——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能修复了。
地洞里的多喜子。
野村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团发黑萎缩的老面,一筹莫展。如果他没有中毒,及时发现并处理掉污染的部分,很有可能救活面团。可现在为时已晚,面团里杂菌丛生,夺取了酵母菌的食粮,酵母大批饿死,发出败坏的酸臭味道。
俞家宝涎着脸,讪笑道:“师父,面死不能复生,您看开点。面粉嘛,要多少有多少,再养一团好了。”
“宝君懂个鸟!酵母岂是说养就能养成,面粉要培育出稳定的酵母菌,三五个月不一定能成,自然之物,全看因缘际会。何况酵母的味道不一,多喜子是独一无二的,再养新的酵母,本寺传承50年的味道就此灭绝了。”
俞家宝硬着头皮道:“师父我错了,你剁了我也没用。我银行卡里还有几万日元,我明儿就下山去取出来赔偿给您——噢完了!”他突然想起一严重的问题:“我的银行卡和护照都烧了,他妈现在就一无证流民。”他想到可以去中国大使馆求助,但他是“通缉犯”,会不会立即被套上牛皮纸袋,押送回国?
野村沉默半晌,决定不再纠缠这事,轻声道:“我累了,今日到此为止,宝君请好好休息吧。”
俞家宝把他搀扶到房间,帮他解下外衣,盖好被子。野村闭上眼睛,过了一阵,睁开眼睛转过头:“宝君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在这里陪你。晚上你要喝水,要尿尿,随时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