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炉火是庙里唯一的亮光。俞家宝搓搓手:“师父,我们现在把多喜子吃了吧。”
“好。”野村痛快答应了,“面包不能这样吃,去把火腿拿出来。”
俞家宝简直是在过年了!窖藏了好几天的火腿,珍儿重之地拿了出来,师父用薄而利的小刀,片出了菲薄的绯红rou片。桌子上还有好些食材,新鲜的农产品、糖果巧克力、烧酒、甚至还有贵死人的草莓,都是买面包的熟客赠送的。日本人礼仪周到,对喜欢的厨师或职人,会赠礼表心意,堪比粉丝上供。
野村把甜椒切片,放炉里烤软了,草莓微微碾压,加入罗勒碎和一点黑醋。
最后,他把大面包端正放在板上,用锯齿刀割。面包皮薄而酥脆,发出好听的咔呲声,切下一片,递给了俞家宝。
面包香气盈溢,看着就是普通的面包。咬一口,表皮极酥,带着点柴火烧的焦香,内芯柔韧,跟他吃过的所有面点都不一样——这面包是酸的!他以为面包不是甜和咸,就是白花花的没滋味,但这面包滋味复杂,在明显的酸里带着咸味,再嚼几下,能尝出粮食天然的甘香。面包的口感不止是柔韧,还有点软糯,适度的缠绵的口感,让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得更久。
一天之内,俞家宝两次刷新了对好吃的观感:第一次是清清白白的乌冬面,那是粮食干净单纯的味道,而这一次完全相反,是粮食本身能达到的最丰富的滋味,没有糖、油、nai、蛋或任何调料,只靠发酵就达到了这样的复杂层次……
俞家宝连好吃都说不出来了。或许“好吃”真不算什么,调味带来的口腔高Ichao,食材豪华带来的丰足感,都很容易导向“好吃”的结论。好吃并不难,但这酸面包里有什么呢,不过就是面粉、水和盐而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既可以制成他做的那些难啃无比的面包,也会长成多喜子那样味道悠长丰足的美妙食物。这不正是生之魔法吗?
俞家宝对这个过程充满了敬意。
赚钱的喜悦,相比之下真的微不足道了。两人在雪地里大快朵颐,切片的酸面包抹上桂月桑做的番茄酱,放两片油润的火腿,配上香软的烤甜椒,和一点酸甜芳香的香草草莓,就是丰盛的三明治。多喜子个性鲜明,却又很有包容性,任何食材在酸面包的衬托下,都不那么油腻且滋味倍增。
喝下半瓶烧酒后,俞家宝晕乎乎的,火焰在心中焚烧,无从抑制。他退后两步,突然双腿一屈,在野村跟前跪了下来。
上次下跪,他是求野村容他死,这一次,他想活下去。19年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活路。
他用蹩脚的日语道:“老师,请把本领教给我!”
野村只是呵呵笑,在月光下,他用日语回道:“好。日后也请宝君多多指教。”
俞家宝没有任何迷惑,也不再抱怨了。他踏实下来,跟着野村的节奏学习制作面包。
多喜子复活后,庙里恢复了每周卖面包的传统,冬天发酵慢,通常只卖一次,天气转暖后,就变成两次。进入了这个循环,野村和俞家宝每天都会在作坊里干活,俞家宝更是整个人扎在里面,大半天都在跟面团殊死搏斗。
为了增加手的敏感性,他常常去触摸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意识地记下触感和差异。一整袋的麦麸、柱子上的木纹、软热的烛泪、草叶上结块的泥泞、枕头里的荞麦叶、溶冰滴下的水……他像个初生孩童,对自然万物重新有了好奇心;又是一块柔软的绢布,任由各种印记掉落身上,不予区分良莠,不予判断评价。
每日的工作琐细繁重,五点起床擦洗整座庙的地板,烧茶煮饭;师父念经做法,他在旁边摇铃。作坊更有许多活儿等着,搬抬面粉、清洗水缸和藤篮、看守发酵中的面团、起火烧炉等等,一天总有做不完的事,可他一点都不着急了。时针分针的转动逐渐在意识里消失,生活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做这个时候的事情,那么简单。
不到两个月,俞家宝已经能利落地把面团揉好。拍了拍南瓜大的面团,他对野村得瑟道:“师父快看,比你的秃头还光滑,这次行了吧?”
野村点点头:“不坏。宝君果然有天赋,到我8岁时的程度了。”
俞家宝不忿:“那9岁时您能飞了?”
“不敢,9岁的时候,这些面粉对我已经不在话下。”
说完,野村把二十斤的面粉倒到Cao作台上,堆成三座大山。俞家宝多次见过师父揉面,自然知道每次做面包都要干掉**十斤面粉,一次二十斤是最低标准了。
他才不信自己比不上9岁的小野村,咬咬牙,动手揉了起来。半天后,他被面粉淹没了,全身雪白雪白,粉嫩娇俏,涂个红唇能到花见小路卖艺。
勉强揉完面后,他双手颤抖,腰酸腿软,几乎瘫地上。
野村笑道:“宝君揉面还可以,但体力不行啊。”
这话一箭穿心,把俞家宝的自尊捅了个窟窿。野村一快五十岁的臭老头,对付一大团面尚且游刃有余,自己20不到居然那么窝囊?
痛定思痛,暗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