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浦一步履稳健地走进烘培坊。他生活规律,每天6点用完晚餐,就会回到面包店。像平时一样,面包师都下班了,偌大的厨房只有冰冷的器械,和一盏孤零零地照着廊道的灯。
他打开Cao作台上的射灯,平心静气地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这是他每日修行的仪式,等专注力都收拢起来,他便开始作业了。
面包粉在桌上堆成四堆,每一堆的距离跟尺子量过一样分毫不差,看上去赏心悦目。然后他去滤水器取水,低头,一双野兽般黑亮的眼睛在盯着他。
清水浦一哇哇大叫,随手拿起量杯,就要扔过去。
俞家宝笑嘻嘻站起来:“清水桑,晚上好啊。”
清水咬牙切齿:“是你!你在这里吓人干嘛?”
俞家宝心里甚为爽快,见清水吓到花容失色,解释道:“我陪多喜子睡会儿觉。”
清水确定了这人Jing神不正常,也懒得追问“多喜子”是什么鬼,开始专注在每日的研究中。
Kurakura在大阪有四家店,他要处理许多管理和策划的工作,只有晚上这点时间,才能不受干扰地Jing研面包。他在试验用大米酒曲做酵头,四堆面粉,每个会放上不同比例的酵头,记下发酵的时间。第一堆是15%,第二堆是35%,第三堆是……
“喂喂,面包大师桑,你不要摸我的粉!”
俞家宝爪子伸进一堆面粉里,乱搅了一下,对称的面粉山当场倒塌。他回道:“我摸摸这个面粉是什么样的,可以?”
清水内心: 滚。
俞家宝接着又去摸另一堆:“这灰灰的不是小麦,是什么?”
清水抑制住不快:“ライムギ。面包大师桑没见过?”
“那是啥?”
清水无奈拿出手机,找出中文译名。
“哦,是黑麦。味道很香,不过质地松散,这种面粉是不是没有筋骨?”
清水有点意外:“面包大师桑倒是懂面粉。呃,拿走你的手可以?啊啊,不要搅了!”
四堆整齐的面粉被空袭过似的千疮百孔,清水看得浑身难受,又把面粉堆垒整齐。
正想找句体面的话把这个中国人赶走,却见俞家宝祸害完之后,已经转移焦点,到旁边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酵头倒到桌子上,离着一米的距离仍能闻到微酸的酒香,竟跟酒曲不相上下。清水好奇心起,脖子伸了过去:“这是?”
“刚刚进城的多喜子,”俞家宝大惑不解,“清水桑,这里发酵为什么那么慢?”
“哦,原因很多。”他随便敷衍了一句。
俞家宝头疼不已:“原来水土不服是真的呢。不只是人,酵母也一样。”
“面包大师桑,恕我直言,你把面团随便放在这里,跟把一个幼童扔在新宿街头并无差别,没有适当的教育、没有周全的引导,他长成小混混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啊,清水桑,想不到你的隐喻用得很好呢。”
“重点不在这儿吧!”
俞家宝一笑:“重点是,我为什么要教她,多喜子很强的,我陪着她就好啦。”
清水决定不再搭理俞家宝。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宝贵的研修时间,花在这莫名其妙的人身上。把专注力重新放在作业上时,却见那长着丑陋伤疤的手又伸过来,一把揽过了半数的面粉,四堆强迫症的面粉山再次崩塌。
清水忍无可忍:“俞桑,你想要干嘛!”
俞家宝微微鞠躬:“失礼了,原来清水桑也知道我的名字。您才是面包大师,我叫俞家宝,是个从四国乡下来的中国人,请多多指教。”
对上俞家宝的眼睛,清水吃了一惊。这年轻人看着脾性温顺,平日里笑嘻嘻的,欺负一下也无所谓的模样,可这双眼黑洞一样深邃无尽,能吸取所有的物事,强大的空洞,竟比实体更坚硬。清水不由得别过头去。
俞家宝没皮没脸道:“黑麦粉我没玩过,借我用一用,可以?”
清水秉承了日本人克制隐忍的美德,把喉咙里的老血吞进肚子里去,“你随意。”
“我——”
“请不要跟我讲话!”
“哦好的。”
两人相安无事,在宁静的作坊里,各自摆弄手上的面粉。房间里酒香浓郁,应了店名“Kurakura”的含义,让人有点眩晕。清水浦一无法集中Jing神,不时用眼角余光观察俞家宝。
这人真是乱七八糟啊,他心想。
第二天大清早,俞家宝抖了抖手脚,决定去外面跑步。他每日都追着乌鸦老大满山跑,一天不动,就觉得骨头发酸。
这个街区地价高,人流稀疏,汽车也不多。他沿着一条狭隘的上坡道向上跑,坡道在前方延伸,又长又陡,四周无人。
没有了乌鸦老大,真有点空虚呢。于是他跑得更快了,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中间迈开双腿,汗淋漓尽致地流下来,喘息声震动自己耳鼓,身外万物皆成模糊的光块。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