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规矩重,修界规矩更重。讲清规,讲戒律,讲尊师重道,讲三昏四省诸般礼乐史仪,可居风宗不一样。居风宗惯常是怎么舒坦怎么来,除开大面上的约定俗成,什么沉珂铁律,只要老祖宗、未来的老祖宗看不顺眼,全都玩勺子去。
——这样一个随心所欲到不像话的门派,至今还能名列修真界前六大门派,只能说是居风宗某些地方当真很了得了。
顾道拜入居风宗的方式很传统,走的是试炼通天的拾云阶,测得是骨龄、心性、根骨和悟性;拜入方渊子门下的方式也很传统,乃是诸峰主择徒之时方渊子数十人中一眼相中的缘分。有缘归有缘,居风弟子多是统一“放羊”散养,“师父”这么个玩意儿,传道授业解惑的作用也就小得可怜,更休说能较上旁人多亲近多少——毕竟居风宗内谁和谁关系都不错——
——是以方渊子也从未发现自家弟子心里有这么天大的一个“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悟性。
“阿弥陀佛,恭贺李掌门,恭贺方道友,居风宗又出一名不世弟子。”大衍寺的静禅大师率先回过神来,朝着居风弟子所在合十行礼。
“恭贺李掌门,恭贺方道友。”
“……”
方渊子默不做声的坐在位置上,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惶说流露出什么表情,倒是旁边叶沂几小幅度地抖着手,拿传音把一句牙疼似的塞进了诸位峰主的耳朵:
“哎呀哎呀,这怎么弄,居风宗又出一实心眼孩子——老实人挨死欺负,方师兄,咱几个是不是现在就得做好将来给你这死脑筋徒弟找场子的准备?”
楚阑夕:“……?”
“再说。”方渊子同样传音道,“——当真有那么一天也无妨,老规矩。”
楚阑夕:“……???”
你们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水镜中此刻正是一片尸山血海,无数残缺的尸身不分彼此地堆叠着,半凝固的红褐色血ye将泥土浸透成黑色,攒起一个个水洼,隔了水镜似乎都能叫人闻见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无数的秃鹫和乌鸦在头顶盘旋,黑发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右手稳稳地握着铁剑,左手紧攥着腰侧挂的一个什么东西,神情紧绷脸色煞白,无声地戒备着、对抗着什么。
楚阑夕看着血红色一片中混杂着的白骨,却突然意识到了某件事。他紧盯着顾道的脸色,发觉少年神色空洞,已隐隐有崩溃的倾向。
——这孩子幼年落下的Yin影究竟是什么?怎么会如此恐惧骨骼?
来不及细想,楚阑夕的手,悄悄地握上了掌心的赊花令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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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死吗?”]
[“我不怕。”]
[“你怕鬼神吗?”]
[“不怕。”]
[“你心怀天下?”]
[“天下苍生同我何干?”]
[“你信命理因果轮回?”]
[“命理天定能奈我何?来世又与我今生怎样?]
[“一不惧生死,二不畏鬼神,又不干因果不论苍生——那你为何心系天下苍生,生灵涂炭又同你有何干系?”]
[“因为……”少年垂下了睫子,“因为,我有一个一定要报答的人,而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将掌中剑重重地挥了下去,那心魔如冰雪般消融,他道——]
[“——他也是天下苍生。”]
——《道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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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心幻境,斩心魔。
——可这心魔要如何斩?
……满眼都是血。
顾道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妙,但“知道”、“认识到”同“能控制”、“能做到”,从来都是两码事。
耳朵里灌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的笑声,隐匿在刺耳的鸦声里,如亡灵的窃窃私语,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咯咯咯咯……全死了……咯咯咯咯……死光了,咯咯咯咯。
你留不住、留不住,咯咯咯,咯咯咯咯。
顾道强迫自己低垂着头,眼睛只盯着鞋面那一点,不去想沾染鞋沿的那抹黑色是什么。他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锦囊,就好像那东西能驱散他蚀骨的寒意一般。
——不错,他开始觉得冷了。
手脚僵硬得厉害,头脑也好似被冻住了,昏蒙蒙一片。他蠕动着嘴唇想默背上一段清心咒,脑子里却空荡荡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咯咯咯,改不了,咯咯咯,改不了。
“改不了,改不了,改……不了……”顾道无声地地喃喃着这几字。他茫然地抬头,离他站立的所在五步远的地方有一具——不,半具骸骨,白森森的肋骨半露着,五脏六腑破烂零落,满腔血ye兀自往外淌着,滴嗒,滴嗒……蒸蒸地冒着热气。
他几乎想要抱着脑袋尖叫起来,像一只砍刀下待宰的家禽一样尖叫起来。他想尖叫,想哭,想失态,想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