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四人一水儿齐齐整整地在丘谷上崖台处端坐成一排,正襟危坐地——听壁角。
四人中,仗崖和尚已明确表示“出家人不拘小节”,徐鱼微自不必说,他惯风流,隔墙上树看美人的事也是做过,连楚阑夕原以为不大可能赞成偷听的顾道也没做出什么反应,末了最不好意思的居然是领头的楚阑夕。楚大学者听着脚下丘谷中唇枪舌剑,只觉耳廓发烧,被顾道半是孺慕半是乖巧的眼神一看,更是觉得那一双耳朵已然不是自己的了——洒上盐蘸上酱料怕是可以直接端上桌添盘荤菜了。
好在天气冷,头发又长,耳尖隐在发间倒是应当看不出什么。
楚阑夕心下暗自庆幸,又伸手把膝上往下滑的头发往怀里拢了一拢。
几人听了一会儿,今日道论的题目似乎是“是否应当谋定而后动”。
“《鬼谷子》曰‘虑深远,则计谋成’,先贤亦有云‘谋,而后定;不谋,而衰矣’‘谋深,虑远,成之因也’,夫人不以拙志窥远,必因小而蹉足于后;胸中无以藏丘壑之所,则必缘篑土之功穨。”[注]
“不然,我辈以顺自然之道性,尊万物之德行,道法自然,倘若过虑后动,事事争先,岂不着相,倒着了小道。”
“着了小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辈修士不过争这一线生机。若是不争,只管顺天命而为,如何能得登大道?”
脚下谷中众人辩论得正激烈,言语之中已是带了火气,刀光剑影夹抢带棒自是难免,三两回合后便渐渐分出了高下。此时支持“应当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的一方已是隐隐占了上风。
楚阑夕听着,又见旁边顾道听得认真,不由得缓缓簇起了眉头。
——自家儿子本来就老成,再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成什么了?
——小孩子就得有点小孩子的样!
“顾道,”楚阑夕道,“你以为如何?”
徐鱼微同仗崖和尚一齐看了过来。
顾道不由得更加端正了身子:“回师叔,弟子以为谋定而后动一言甚是有理,世事无常,人怀薄浅,行差踏错哪一步都是代价,总有一些……”顾道垂头,放低了声音,“总有一些,是弟子付不起的。”
楚阑夕料到顾道的态度,却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联想起这孩子夜夜生的噩梦不得安寝,他心下不由得软了起来:“多思多虑是好事,但倘若事事都要思虑周全,这一生也就太苦了些。不单是苦,这世上总有一些是你靠筹谋得不到的,”他道,“你可记得今早用了什么?”
顾道有些莫名其妙,还是恭敬答道:“葵菜汤面同rou馅包子。”
“……”啃了一肚子干馒头咸菜的徐某人悄悄地磨了磨牙。
楚阑夕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给予了无辜的吃干馒头群众怎样的暴击,兀自道:“这一个包子,哪怕说是纯rou馅,也难免掺了葱叶姜末之流的佐料,万说不上纯粹。”
顾道若有所思。
楚阑夕:“阿道,你不觉得,吃包子同与人交往很像吗?”他道,“你一口咬下去,不管怎样下口,所见的无非只是一面,倘想知晓更多,非得一口接一口尝个明白。”
“可等你都看清楚了,看懂了,无论好恶,这个包子却已经没有了。”楚阑夕想起了《道行纪》中顾道同原主的相处,不知为什么心底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然而更多的却是心疼,“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尽人事,凭天命便好。”
楚阑夕将手抚上少年柔顺的发顶,指下的人却似在微微颤抖。楚阑夕吓了一跳,移开手看去,却正撞上少年亮得吓人的一对幽深墨眼。
顾道看了楚阑夕一眼,这一眼似含杂万千情绪,说不出道不尽当以何种语言形容。楚阑夕怔了一怔,随即便看见少年合上了眼,就着盘坐的姿势双手掐了一个晦涩玄奥的指诀,瞬息入定。
山间风乍起,竹叶摩挲间万物生语,居风三十三重山间卷起漫天云气,刹那间卷散了蔽日云霓,一抹阳光打在少年的脸上。
“顿悟。”徐鱼微突然低声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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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事,不如意十之**,尽人事,凭天命便好。”
……我信过命,我听过命。
我不与人争、我不要滔天权势、我不用一世顺风顺水,但我……有我想要的。
——天命是个什么东西?
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护住我想留的吗?
……不能。
……既然不能,我又凭什么要凭天命?
——他天道长了眼睛的、评定功过得失的命盘,我倒要看看,他是怎样一只昏聩的手在执掌,能这般善恶不分、黑白不管?
我不服、不服!
——《密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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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徐鱼微突然低声道,“不好!”
顿悟,从古至今都是修者多求而不得的大机缘、大运数。
——但眼下的所在绝不是顿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