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棠出来时谢玉玑早就候在外头,一见她也只是向前几步没有说话,解棠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之前需要时不时强装的那种Jing神气已经散了,半垂着眼,脸上的憔悴一览无余。
算得上是个好现象了。
她想。
有提了八角琉璃灯的宫人前来领路,其间啰里吧嗦说了一大串废话,亏得她音色好听,解棠就当她在唱歌了,态度端正地好好听完了那一大段又长又臭的裹脚布。
所以等到了那个偏远小殿,解棠已经欣赏够了那把清甜如藕的嗓子,她笑yinyin着点头表示了自己的感谢,然后就拉住里面走近门想行礼的小婢女往外一丢,再带着训练有素的笑容跨进门里,头都不回地手一翻,把门给关了。
不想听到门外那把刚刚才听腻味的嗓子,解棠熄了外室的灯火就往内室去,只留了内室一盏小小的烛火。她这厢脱了鞋,弯腰摆整齐了,向美人榻一靠,看着勤勤恳恳听从指令没有张嘴的谢玉玑,打破二人之间的岑寂:“沈沉这个人,怎么样?”
谢玉玑垂着头,恹恹的,半晌没接话,看样子像在整理记忆,神情跟他才认了几天的新主人居然称得上是如出一辙——解棠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知道他应该见到了他想见的那几个人,知道她的这位鬼仆终于将没事硬唠的毛病收敛了不少,这样就够了,生前的冤孽没必要波及到死后,他的前掌控者所留下的痕迹可不能影响到现掌控者的使用感观,不是吗?
“沈沉,他幼时寡言少语,文韬武略乏善可陈,故不为帝喜,又兼之母家普通,在深宫之中活得颇为艰难。”谢玉玑慢慢开口,调子都拖长了不少,活像老了几十岁,“但嘉禾十年,宫里来了位从民间请来讲学的大儒,恃才傲物,却对沈沉青眼有加,两人来往甚密,成了忘年交。”
“但皇子们可不是吃素的,平日里疑神疑鬼的,所以即使这两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还是......”他斟酌着词汇,但实在是不好选择,索性直接跳过,“二皇子的陪读诬陷那大儒与宫女通jian,秽乱后宫,还想给沈沉按上个从旁协助的罪名。先皇震怒,大难当头,那老头却依旧不卑不亢,以一己之力揽下了所以罪责,保下了沈沉。”
“打那之后,沈沉好像才认识到了权利的重要性,他以黑马之姿,杀进了这场夺嫡大戏中,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谢玉玑顿了顿,“沈沉继位初的那几年,还是颇有几分明君之相的,但自从方镜桐出现后,他表现得逐渐失智……”
解棠来了兴致:“奇怪?谈何奇怪?”
谢玉玑语调仍然不紧不慢,极其顺从地给解棠讲解:“无论是废虞相,杀常帅,还是弃六宫,鞭侍卫,我都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为方镜桐出气,还是借方镜桐之名放纵自我。”他拧起眉毛,显现不悦,“……沈沉他下这些命令时,不辨悲喜得像个木塑的菩萨。”
谢玉玑语尽音落之际,解棠给他做了总结:“听起来像个不尽然的昏君,也像个不尽然的暴君,但绝对是个没有仁爱之心的君主。”
总结得很准确,谢玉玑点头表示赞同。
但没想到解棠还没说完,而她接下来的话,像一道惊雷在谢玉玑头顶炸起:“那么,你不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看着那双乌泱泱的眼睛,谢玉玑没答话,他终于清晰明确地认识到:某些人某些时候的愚钝任性,可能就是对人世的极度通透。
“的确,我就是那个跳出来指证诬陷于昆先生的……二皇子陪读。”最终,谢玉玑还是答了,答得坦然,没有任何遮掩开脱的意思——那样太掉价了。
尽管他屈服于公侯世家千百年来的秩序传统,妥协于深宫大院以血烙下的生存法则,但谁也不可否认,他依旧是那个在战场上抱必死之志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谢将军。
解棠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偏开头仰着脸活动起脊椎,转开了话题:“你觉得大晋这招美人计用得怎么样?”
谢玉玑答:“兵家常事。”
榻上人用一个拖得长长的“嗯”字来表示了想让他说详细点的要求。
“兵强将智,不可以敌,势必事先。事之以土地,以增其势,如六国之事秦:策之最下者也。事之以币帛,以增其富,如宋之事辽金:策之下者也。惟事之美人,以佚其志,以弱其体,以增其下怨。如勾践以西施重宝取悦夫差,乃可转败为胜。*”
听到他打马虎眼,解棠“呵呵”了两声,道:“别给我掉书袋,说得明白些。”
谢玉玑沉声答:“其实我觉得沈沉根本于方镜桐无意,他就是拿这个来自敌国的女人做幌子,来对抗这个腐朽畸形的国家,或是这座华丽糜烂的宫殿,还是别的什么。但我认为,他再怎么怨恨无聊也不该把黎民众生拖下水,累得半壁江山都被战火燃进!”
“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更何况黎民众生何罪之有?!何其无辜?!沈沉这个自私自利还自我感动的蠢货,哪里来的自信敢嫌弃别人蝇营狗苟食古不化?!”
他说到最后,那张在说自己过去都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