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俦看了看他,又重新望向炉火:“没有。”
季羽嘉执拗地扯着他,他便甩了几下袖子,不想方才厮打间被黄翁扯松的衣襟,就这样滑落下来,露出半截肩膀。
季羽嘉瞠目结舌,脱口而出:“鸣萤?!”
在秦俦藏在衣物之下的左肩,有一枚青色的胎记,形似盛放的昙花。秦俦慌忙将衣襟整好,转过头去:“我去验毒。”
不等季羽嘉开口,他就匆匆走进房中,反锁房门。最初的惊愕过后,见到他这样的表现,季羽嘉反倒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认得那枚胎记,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和父亲偶然救下了离家出走被盗贼盯上的平阳郡主贺鸣萤。那时郡主被贼寇砍伤,为她包扎肩上伤口的时候,季羽嘉就见到了这枚胎记。
平阳郡主是南郡靖王的独女,江湖草莽没道理高攀,但小鬼头懂什么门第朝堂。郡主在平芜山庄养伤期间,两个黄毛小孩就学着戏本里面海誓山盟,靖王派车来接郡主时,两人还哭得昏天暗地。
后来长大了,季羽嘉明白自己没有娶郡主的命,就将这事埋在心里。后来听闻平阳郡主长成大逢第一美女、又或者郡主年过二十还不婚配的消息,却也不敢自作多情妄想那是在等自己。
没想到十几年后,连记忆中郡主的容貌都模糊了,她却女扮男装跑到了豫章,以比话本还离奇的方式重逢。
这可不也是“群玉山头不见,瑶台月下相逢”么?
难怪秦大夫身量纤瘦,难怪“他”轻声细语。
季羽嘉心口甜丝丝的,药也煎不下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熄了火,走到“秦俦”房前,敲了敲门:“秦大夫——还是说,鸣萤?”
秦俦在房内问道:“你叫我什么?”
“鸣萤。”季羽嘉又念了一遍,“你不记得了么,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叫贺鸣萤。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你认错人了。”
季羽嘉只当她害羞,不再追问,温声软语道:“我不问你为何乔装打扮来此,但我会保护你的,无论你是秦大夫,还是贺鸣萤。”
秦俦没再回答,季羽嘉便道:“你稍等片刻,我回趟刺史府,区区便回。”
他说完就离开医庐,却不知秦俦的房门,在他背后悄悄打开又重新合拢。
秦俦坐在铜镜前,望着自己肩上的胎记出神,察觉到有人走进,他沉默地将衣裳重新整好。
来者含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
潜进房中的是名灰衣青年,眼前蒙着白绸,瘦得摇摇欲坠。他走到秦俦身后,按住他的肩膀,笑着问道:“‘辛苦了’呢?”
秦俦的声音毫无波澜:“辛苦了。”
“做得好,你是个好孩子。”灰衣青年拿起桌上的梳子,为他梳理长发,“我方才去街上转了转,教了街上的孩子几句童谣,呵呵。你想知道我教了他们怎样的歌么?”
秦俦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却发出一声痛呼。灰衣青年慢条斯理地从梳子上解开扯落的发丝,轻声道:“对不起,弄痛你了。但是,咳、不听话可不行。再说一遍,你想听么?”
“想。”
“这才对。”灰衣青年贴近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我教他们唱‘天子失德,疫鬼横行。圣人兴兵,天下皆安’。你瞧,和豫章眼下的情形很像罢?你做得很好,继续下去,夜里是播散‘疫病’的鬼,白日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很快你的名声就会传到刺史耳中。”
他将秦俦的发髻梳好,遗憾道:“可惜啊,我好久都没有开口唱过歌了,所以用了好久才能好好地教会他们。这些孩子也不如你聪明,不如你听话,不如你百依百顺,真叫人头疼。
“你为什么不说话?”灰衣青年放下梳子,拖长声音问道,不等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从小我不许你开口,你就不可以出声。你还记得啊,我真开心。不过明莺,你今天是不是对那个游侠,说多了几句话?”
“你听见了。”
“是啊,我都听见了。你还给自己起了名字,叫秦——俦?”灰衣青年柔声道,“这可不行,你怎么能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呢?是不是因为忘记了自己是谁,你才会对他说不该说的话?”
“我没有……”
“咳咳,你没有说不该说的,不过你对他说的话太多了,这也是不应该的。你要记住,你是明莺。”
莺本该是鸣声清脆、羽色暗淡的禽鸟,春夏在林间肆意啼鸣。
“但是你不一样,被父亲折断双翅,被母亲封住歌喉,仅剩明丽毛羽。为莺者明丽却不啼鸣,为萤者鸣叫却不明亮,如此违背Yin阳常理的才是你们姐弟。”
“为什么?”秦俦低声问道。
“为什么身为莺鸟,却不可恣意啼鸣?”灰衣青年爱怜地抚着他的脸庞,“拥有鲜艳羽毛的鸟儿,若是再引吭高歌,一定会引来捕杀的罗网啊。不过,咳,你已经落在罗网中了。”
“知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