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芝正色道:“修造一尊太极机甲的钱,足够十几个州县修缮堤坝水渠,供给百姓。谢尚书须知,黎民百姓才是山河之本,我们为官作宰,更应身执耒臿,以为民先。水渠堤坝事关耕作,看似事小,但绝不可等闲视之。”
“但王相可曾想过,大逢建朝数十年,西北贺兰部暗藏野心,南有遂国侵扰不断,平靖定安四藩王也未必与圣人一心,若无机甲震慑四方,百姓如何能安居田园?如今靖王作乱,正是用兵之刻,修造太极甲刻不容缓。”
“大逢拥有十数尊太极机甲,超过贺兰部与南遂合计之数,已然威震四海。况且眼下南遂已定,大敌既除。”王庭芝急切道,“既然已经足够自保,就没有必要贪得无厌地修造更多兵甲。自古以来,穷兵黩武,都非百姓之福。宣朝覆灭,便是因为末帝自诩武功盖世,依仗神兵之利横征暴敛,最终招致豪杰起义。”
谢九龄摇摇头:“农户安居乐业固然是社稷之本,但唯有山河稳固才得安居之本,四海安定方可乐业兴工。我等神机营将士征战在外,正是为了保卫这一方净土,而非如宣末帝一般好大喜功。我所谋求的绝非三品尚书之位,王相未免把我们的志气看得太短了。”
“王相不曾亲历沙场,哪怕神机营拥有三尊太极甲,面对靖王和南遂的联手夹攻,仍然左支右绌,阵前时有伤亡。现在的神机营仍然不是无敌之师,若是日后对阵老辣Yin毒的靖王,胜负未知。”崔狻插口道,“对神机营来说,多一尊太极甲,就多一分胜算。谢将军修建太极甲,也是在保护三军将士的性命。”
他想了想,补充道:“话说回来,阿修罗是我要求谢将军造的,为的就是突袭南遂。若无阿修罗,只怕不能剿灭敏王大军,擒获皇帝。王相若要责备,就责怪我好了。”
“王相也知,南遂敏王时常侵扰边疆,攻城略地,南郡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没有阿修罗,谁来保护南郡百姓的安全?”谢九龄不卑不亢道,“昔日逢朝太极甲不足,致使南遂趁虚而入,屠戮南郡五城。南郡百姓的安乐,又到何处去讨呢?”
王庭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若是二位当真有怀民之心,再好不过。今日便是我多言了。”
谢九龄笑眯眯道:“我与王相皆心怀天下,虽然一时对前路的抉择不同,但定然殊途同归,共同造福万代,所以王相不必过虑。我入朝以来,事事皆受相公提携帮扶,心中早将王相奉为恩师,今日听君一言,亦如醍醐灌顶。相公所言,谢某必定铭记于心。”
王庭芝苦笑道:“愧不敢当,只求谢尚书勿忘今日承诺。”
谢九龄对他抬手一揖,不再言语。王庭芝从袖中又取出一包黄纸,放在桌上:“王某此行前来,也是帮东宫捎带一样礼物,权作祝贺尚书和将军及冠。太子殿下说,他身无长物,唯有此礼相赠,请二位不要嫌弃。”
那纸包扑面一股甜香,纸面沁出点点油花,但气味芬芳清幽,似是梅香。谢九龄恭敬地接过,问道:“敢问这是何物?”
“是太子亲手烙的‘一枝春’,取江南新开的红梅,调和饴糖为馅,牛ru和糯米粉烙成面皮。”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谢九龄展颜笑道,“太子殿下有心了。正巧,我们也有一物赠予太子殿下,可否请王相转赠?”
他起身转进了偏厅,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个锦匣出来,递到王庭芝手上,匣中隐约是个汤婆子样的物什:“这是我要区将军帮我制的机巧。江南chaoshi寒冷,这件机巧可以随意调节温度,既能当手炉、汤婆子使用,也可用来烘干衣裳鞋履。希望太子殿下用这机巧时,就能想起谢某与崔将军为臣之心,正如这机巧。虽不能时时与殿下交谈,但凡是殿下需要我们做的事,我等定尽心竭力,决不使殿下心寒。”
“我记下了。”王庭芝颔首道,“天色已晚,不便再多打扰,我这就回府。二位留步。”
谢九龄却坚持要送他出门,崔狻连忙拎起他的狐裘跟在后面,生怕这金贵主儿受寒着凉。
三人走到院中时,谢九龄忽然问道:“王相,我有一事相询,此处没有外人,我恳请相公直言不讳。”
他们在堂中交谈不过一刻,长安的夜空却开始落下雪来,在青石地面铺上薄薄一层银霜。但谢宅各处设有机巧,堂中温暖如春,新雪一旦从檐上落下,就化为雨滴,淅淅沥沥地洒在石阶上。
王庭芝注视着谢九龄,问道:“何事?”
谢九龄顾左右而言他:“此刻我是以谢九龄,而非兵部尚书、或是璇玑将军的身份向相公提问,相公只当我是个晚辈书生,唤我的字长生就好。”
王庭芝微微弯了弯唇角,似是露出一抹笑意:“长生,你想问什么?”
“王相少时也是名震一时的甲师,十八岁及第入兵部神机坊,二十岁既任兵部尚书、太子太傅,此后五年之间主持修造了崔狼将军的太极甲天狼、太子的太极甲紫微、崔獍将军的太极甲摇光,时人赞誉非凡,正与我今日境况相同。”
王庭芝望向屋檐的雨丝,反问道:“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