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霄换了大功,一身镐素步入正堂。
堂中白幔纷扬,贵宦林立如麻,挨个上前吊唁,乐师卖力地吹着箫和胡笳。十几名须眉雪白的高僧盘坐蒲团上,齐声念诵《地藏王本愿经》。
这两种乐器霍霄都不大喜欢,因为吹起来呜呜咽咽,都像北风哀鸣,霍家仆婢们和着乐声悲恸哀嚎,不少官员也跟着哭。
丁晁连夜写了悼词,当场念诵。
场面极尽哀荣。
在高调发丧的同时,霍霁已派飞骑去长平报丧。
一个国公夫人薨逝,却要向天子报丧,显然不合规制,但这次情况特殊,这是郑国公府对太极殿的试探,太极殿的回应不来,陶筠不会下葬。
霍太夫人重见霍霄,并没问霍霄昨夜去了哪儿,只是慈爱地凝望着霍霄:“你瘦了。”
“脸上的rou少了。”霍霄垂手跪下,神情和语气仍旧很沉稳,“但身体更壮了。”
霍太夫人仔细端详了一下霍霄,霍霄的肩膀更宽,胸膛也更厚,即使跪下来,也像一座巍峨的山,隐隐有霍铤的风骨。
霍铤也许不是个合格的贵族,却是个真正的男人。
“依依呢?”霍霄环视一圈,没见到三妹霍霏,“她病了还是伤了?”
“她太娇气。”霍太夫人手里佛珠盘个不停,“这儿武人多,我怕她吓着。”
此时大堂中看似庄严肃穆,气氛却像是拉到最极处的弓弦,平静的水面下正酝酿着惊涛骇浪。太极殿和雍州新贵族之间的信任,在霍擎死后,已然是一堵摇摇欲坠的墙。
公孙亭又狠狠推了一把,这堵墙快要塌了。
丁晁抑扬顿挫地念着悼词:“哀我贞妇,隔绝黄泉……”
对周遭投射而来的眼刀视若无睹,许多人都恨不得砍了他,尤其是霍家的老部曲。
辛夔更是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任桓立即用脚踹他腿肚子:“闭嘴。”
“丁晁竟然敢来。”霍霄瞪着丁晁,身体微侧向霍霁,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胆儿挺大,这儿想砍死他的人可不是一两个。”
霍霄没开玩笑,飞羽营曲长以上的军官都在堂上立着,个个带刀,只要霍霁一个手势,丁晁立马会被碎尸万段。
“他拿性命担保,公孙亭不是太极殿的人。”霍霁眼白中布满血丝,眼下发黑,显是一宿没睡,他问霍霄:“你信吗?”
“我信。”霍霄给出了他的判断,“老丁是个迂腐的老滑头,骂我无数次,没一次激怒我,他可比谁都懂保命之道。”
丁晁担任雍州刺史这些年,刺了霍霁无数下,却没有一次真正把霍霁逼急了。
“云开,管好手里的刀。”武将们骂骂咧咧越发放肆,霍太夫人侧首提点。
“我去。”霍霄站起来,走到丁晁旁边,趴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嫂夫人……云起……舍不下你……”
他离丁晁很近,无形中成了丁晁的rou盾。
丁晁念完了裹脚布一样长的悼词,霍霄也正好哭完了,他拉着丁晁的袖子,抽噎道:“丁刺史,我一口气上不来,扶我一把。”
丁晁过去扶霍霄,霍霄人高马大,往丁晁身上一靠,丁晁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几乎要栽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霍霄扶到熊皮席上坐下。
霍太夫人对霍霄的表现既欣慰又惊讶,从前的霍霄,是不会舍掉好恶保丁晁的。
霍霄拿出绢帕擦拭眼泪,这绢帕上还残留着上好的茉莉香,程蔚喜欢茉莉香,他不喜欢。
“国公!”惊雷般的响声让哀乐戛然而止,“朝廷如此行事,我们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吗?”
“辛夔!”任桓立即勒住辛夔的脖子,捂住他的嘴,“你这是大逆不道!”
“朝廷当我们是虎子!”辛夔力大如牛,猛得一甩,挣脱开任桓,“用完就扔!为了保皇帝的婆娘,韩校尉万箭穿身!还有老国公,他替梁国守了一辈子门户,到头来死得不明不白!”
“他喝多了。”霍霁站起来,神情冷峻至极,“来人,塞上嘴,拖下去,醒醒酒。”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按着辛夔的胳膊,将他硬拖出了大堂。
辛夔的话像一颗水珠投入滚油,灵堂上立即炸开:
“国公,他话糙理不糙,二公子在瀚海拼命,朝廷在背后捅刀子。我们为何还要为这样的朝廷卖命?”
“国公,长平那帮人根本不打算放过我们!”
“他们要赶尽杀绝,我们何必要继续做狗?”
“对!朝廷比三狄更可恶!”
喊话的多是飞羽营武将,飞羽营在公孙亭手上吃了大亏,对朝廷的信任已经完全崩盘。
至于其他肱骨要员和大族宗长,虽不附和,也不出来反对。
妻子被扣,半月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至今回想,仍如芒在背,更可怕的是,他们大都写了弹劾霍霁的上疏。
罗巍不见了,许多人细心的人都发现了这个令人细思极恐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