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是一个闰年,亦是戊辰龙年。这一年,英国的所有妇女获得了选举权,赫伯特·胡佛赢得美国总统大选,米老鼠第一次出现在了晃动着雪花的电影屏幕上。而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与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人们无关,他们对于龙的美好期盼在这动乱的世道中又一次落空,唯唯剩下日复一日麻木的残喘。
但也正是在这一年,他们两个相遇了,或者说重逢更为恰当,因为这故事的序章,还需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深秋。
旧历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下旬。京城霍家老宅子里一片肃杀,大小佣人都躬身低头步履匆匆。
一只乌鸦站在秃杨树枝子上呱噪不停,令人不安地转动着它漆黑无神的眼珠子。
“咳,找人把那老鸹赶了!”
管家张止行在回廊里掀起长衫前襟,走的气喘吁吁却不敢怠慢一步,他身后的众小厮紧紧跟着,也都不敢吱声,人们的胳膊上扎了黑布。
“顺子,去金老板家提白布。宣儿,发帖子吧。”得了管家的令,两小厮匆匆从旁门出了府。
不多时辰,京城霍府的朱红大门就蒙了黑布,梁上挂起了白纸灯笼。
霍夫人孟氏今日早上生产,大小仆人老妈子跟着折腾了足足两个时辰,两个小少爷才呱呱坠地。众人刚舒口气准备向老爷道喜,没成想,霍夫人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伸伸手唤了一声“景柏”便撒手去了。
霍府只一个上午,便经历了大喜大悲,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再说听闻夫人突然离世而呆坐在书房里的霍家老爷霍景松,全然没有了想去看看自己新添的两个儿子的念头。夫人,夫人她怎么就去了呢?
霍老爷自觉和夫人伉俪情深,自她十五年前嫁与自己,便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即使他至不惑之年都没有子嗣,也丝毫没有怪罪夫人的意思。而今,眼看着两个小少爷落了地,夫人孟氏怎就一命呜呼,离了这凡尘呢?
那新生儿的啼哭和墨黑的“祭”字让他有了深深的撕裂感,他是一个悲痛的丈夫,却不愿当两个孩子的父亲。
当日下午,正值众人哭天抢地给夫人料理后事的时候,管家张先生直冲进了霍老爷的书房,一脸慌张与畏惧,豆大的汗珠子从额上不停地冒出来。
“老爷!nai娘说,出屋端水的空儿,二少爷就不见了!”
屋里的下人们此时正在给霍老爷换丧服,听了消息都惊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屏气垂首不敢言语。
“然后…然后有门房儿说之前看见二爷从大门进府…然后就,就没人再看见他了。”
霍老爷僵僵地站着,抬着手,还保持着任人摆布换衣服的姿势。过了良久,他转过头,对着莫须有的空气说:“随他去吧。”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张先生因为急匆匆跑步过来而沉重的喘息声。
霍家是跑商的,虽在四民里排最后,但那也是老说法了。因着生意好,家底厚,霍家也渐渐成了京城里的大家族,颇有和那些为官的世家平起平坐的势头。
到了霍老太爷这一辈儿,妾室一房房纳,却只得了两个宝贝儿子。但霍景松,霍景柏两兄弟从小便不太和睦,以至于霍大少爷常年住老宅,喜静的二少爷居书馆。两兄弟矛盾的最大爆发还要说是在大少爷娶亲的当口,一直文弱的二少爷跳出来搅了局子,非要带新娘子走。当然最后是没成功的,霍景柏被霍老太爷拘在乡下的宅子不得出来。直到三年后霍老太爷驾鹤西去,霍景松成了当家老爷,为着在众人面前的威望和兄弟情分,才放了弟弟,这些年景松二爷并未成家,也不与哥哥来往,兄弟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原这霍夫人虽一心一意侍奉霍老爷多年,心中惦念的还是他霍景柏啊,临死了,唤的也是他人。
霍景松什么也不想了,他不怪夫人,也不怪弟弟,他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最后终究还是如此这般结局让他有些累了。
“传下话去,夫人今早诞下一子,因难产而终,吾甚伤痛,今日之事永不可议。”
虽觉不可思议,但霍府上丢了一个小少爷这件事,都将深埋仆人们的心底再也不会提起了。
与此同时,霍景柏带着新生的幼儿,第一次离开了这京城,离开霍家的荫蔽和束缚。他想养育这个孱弱的孩子,在她曾多次提起并憧憬的城市,上海。
在之后的事情就好说了,春去秋来,太多事情发生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皇帝被人赶跑了,外国人来了又走,什么中华民国又成立了。在这最动荡的光景中,霍家的两个孩子分别在古都的深宅和上海的弄堂里长大了。
民国十七年春,上海。
“父亲今日身子可有好些?”
穿白布衫的青年站在门口低声问正在煎药的张婶儿。青年身量中等,透着一种单薄,一头细软微黄的头发垂在肩上,微微卷着,白衣黛裤很是简朴。一幅眉眼却是在男子间算得上出色的清秀,多一分喜便是妖娆惹人瞩目,多一分悲便是凉苦不入世,人家却长得不多不少刚好。
张婶儿扇着蒲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