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亥年春 水城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唐(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
暮春之夜褪去流光溢彩,濛濛细雨扰动了夜的静谧。江泠单手撑伞,信步漫游在这只属于他自己的片刻时光,可这时光转瞬而逝,江泠不知不觉已行至墙角,那是一道五丈高墙,硬生生将世界劈成了两半——地狱和人间。
江泠虽混迹于人间,但时常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悄无声息地越墙而过,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地狱。
江泠极度厌恶雨天,因为身上必然会沾上污秽。他低头看了一靴子上七零八落的泥点气得瞋目切齿,突然他听到混在淅淅沥沥雨声里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江泠环视了一眼四周,并无异动,循着这淅淅沥沥的声响而去。那声音来自一个身着被雨水浸透的鸭卵青素色长袍的少年、颤颤巍巍地蹲在墙角,抱双膝而呜咽,发髻凌乱、遍身泥垢,像个落魄的小乞丐。
江泠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不由得将伞推至少年头顶,细声问道:“你……还好吗?”
那小乞丐肩膀微微颤了一下然后战战栗栗地将埋在臂弯里的头抬了起来,仰头瞅着江泠那张冷峻的脸,脸上的眼泪水、雨水、泥水泾渭不分,像画师特意勾勒的线条,真挚而虔诚。
“你……怎么了?”江泠又问了一遍。
“我娘……我娘她……”小乞丐涕泗横流,江泠顿时手足无措,只得将伞压低,让这小乞丐哭的舒服些。
不知哭了多久,累了,亦或者是腿麻了,小乞丐才扶着墙壁缓缓站起来,看着眼前给自己撑伞的少年。
“你娘怎么了?”江泠柔声问道。
“死了。”小乞丐瘪了瘪嘴,强忍泪水。
“那……你爹呢?”
“杀了我娘……跑了。”
小乞丐眼中爬满血丝,或因哭太久的缘故眼皮绯红。“你叫什么名字?”江泠转移话题。“雁丘……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雁丘词》……雁丘。”小乞丐擦了擦脸上的泥,好似恢复了些元气,明朗起来,接着说:“我娘说,她这辈子唯一的错误就是上了我爹的贼船。所以,让我长大一定找个愿意为我生死相随的姑娘……所以给我起名雁丘。”
“呃……好名字……”江泠看着这个沉浸在自己故事里破涕为笑的小乞丐。
雁丘这才注意到江泠一直将伞举在他头顶,脸上、衣服上已爬满水痕,这才将伞往江泠那推了推,道:“我已经淋shi了,你别也淋shi了。”
春寒料峭,这个小乞丐周身泥水,若留他在此处只怕会冻死。九年前,在他初入水府走投无路之时,从未有人哪怕一个眼神给过他光明,若他曾有幸见过光明,是否会不一样?想到这里,江泠摇了摇头,说:“不妨事。”然后将伞递到雁丘面前示意他自己接过去,雁丘满面羞愧地接过了伞,江泠转过身盯着那五尺高墙说:“我要出去问诊,要不要……一起去?”江泠想或许师父会愿意收留这个明朗小乞丐。
“要,哥哥,你叫什么?”雁丘用袖子胡乱擦拭着自己脸上的泥浆,露出冻得有些红肿的脸蛋。
“江泠。”
“我以后可以叫你泠哥哥吗?”雁丘雪白的脸庞干净了许多,那双丹凤眼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眼角的朱砂痣在月光下格外红艳。
“嗯……雁丘,年方几何?”江泠收回视线。
“十四,泠哥哥呢?”
“十七。”
“泠哥哥成亲了吧?”
“什……么?”江泠差点吐血,雁丘的这孩子的想法还真是别出心裁。
“我娘说,十七岁就能生娃了……”
“……我带你出城。”江泠仿佛还沉浸在雁丘失去娘亲的痛苦之中,而这位却天真无邪、一本正经、不合时宜的说着玩笑。
“哦!要出墙吗?”雁丘一脸懵懂地看着那道天尽头般的高墙。
“嗯……”江泠正思量如何将这名浑身泥垢的少年带出去的时候,雁丘已经自己跳上了五丈高的墙头。
“……”
这个少年当真让人印象深刻,江泠想。
“哇……墙外竟是如此光景。”雁丘立于高墙之上,眺望着墙外连星光都不愿施舍的地方。
“……你轻功这么好,都没偷偷出来看过?”江泠请跳上高墙,与雁丘比肩而立。雁丘挪到江泠身旁,将撑着的伞往江泠头顶斜了斜,江泠瞄了一眼浑身泥水的雁丘,大概觉得自己已经适应这个时时都在反转的少年了。
“没有,我娘说……”
“……”听到这三个字江泠才发觉他并没有适应,不由得跳下了墙,轻落在墙外的地面上,径直朝前走去。
雁丘一边踱着小步追赶着江泠一边侧着身子对江泠说道:“咳……她说墙外都是野蛮人,会吃人rou,尤其像我长这么美,会被抢去……”
江泠仿佛刚刚做了十七年来最错误的决定,我为何要搭理他?江泠只能暗暗地跺了跺脚。